從此,天成不再給三舅家放羊了,隻幫外婆和二妗子做零活兒。馬占彪老爺爺,走村串戶,劁豬騸馬,修鞍掛掌,常到鄭集寨來,來了就要看看天成。對這個寄人籬下的虎頭虎腦的少年,他似乎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歡。當二舅請他給自己和天成教授拳術時,他慨然答應。有時候,老人就住在二舅家,利用夜晚的閑暇時間,在窯門口的杏樹下,給他們傳授武藝。他首先教天成練站功,說站為百功之首,最容易練,也最不容易練到家。被人打倒,多是自己腳下不穩,打拳和作人道理相通。休息下來,便講述自己驚險萬狀而又妙趣橫生的親身經曆,聽得天成時兒暗暗流淚,時兒啞然失笑!
那西征路上艱難的行旅,那橫絕大漠的冒險追擊,那血肉橫飛的格鬥,那機密神速的奇襲,那不顧年邁體衰,為收複祖國河山抱著埋骨疆場的決心,抬著棺材指揮作戰的左宗棠大帥的感人事跡,在天成的心靈裏,留下了多麼輝煌的印象啊!可是,當老人講到三年前的“庚子之亂”,他如何隨甘軍統領董福祥進京勤王,如何在廊坊會同義和團與進犯北京的八國聯軍浴血奮戰,後又如何奉西太後密旨在北京城內殘殺義和團拳民……聽得天成既悲憤又惶惑,對這個矛盾百出的世界,實在無法理解了。
“……咳,可憐董福祥大人!起先叫人家當猴耍,後來又老鼠鑽風匣——兩頭受氣……洋鬼子罵他是罪魁禍首,李中堂議和時逼令朝廷要將他問斬。朝廷呢,對派我們去攻打東交民巷的諭旨閉口不提,反怪董大人治軍不嚴,惹是生非,不該向首先開槍的德國公使克林德自衛還擊!”老人越講越氣憤,“咳,我們甘軍,軍紀是差,燒殺搶掠……可無糧無餉,不搶咋辦!護駕到了西安,西太後臉一變,卻拿我們問罪:甘軍遣散回鄉,董大人解職歸田——幸虧說錯了一句話,才保住了一條老命……”
“說錯了句啥話?”天成插嘴忙問。
老人苦笑道:“那天太後要召見董大人,他估計此番進宮凶多吉少,便向幕僚討問主意。幕僚說,老佛爺如果問你,你就回答:此番進宮,來學韓信。意思是要董大人以呂後殺韓信的故事,感動老佛爺留他一命。董大人進宮時,我們沿途站崗放哨,呐喊助威。喊聲傳人深宮,太後不明底細,以為事有不測,不禁心驚肉跳。董大人是個粗人,一字不識,陛見太後,凜於天威,一時慌張錯亂,竟將韓信誤記為曹操,向太後麵奏道:‘臣此番進宮,來學曹操!’太後大驚,誤以為董大人要擁兵逼宮,忙好言獎慰,大加賞賜。後來,就免除一死,革職回鄉。”
“噢!一句話這麼要緊?”天成自言自語。
老人深有感觸地說:“是啊!口乃福禍之門。常言說:好話一句三冬暖,歹話半句六月寒。特別是執掌軍國大事的大人物,一言可以興邦,一言也可以喪邦哩!”
3
光陰荏苒,轉眼又是一個春天。天成已交九歲。
這年秦州大旱,眼看芒種已過,未落一場透雨,百姓無法子可想,隻有祈求龍王。
天上一絲雲兒都沒有,火紅的太陽釘在空中,無情地烤灸著黃塵彌漫的大地。鄭集寨對麵的山崖下,附近十多個村莊來祈雨的農民,一律赤著雙腳在滾燙的香灰麵子似的塵土裏奔走。人們頭下都戴著曬蔫了的柳條圈兒,手裏打著上書“風調雨順”、“五風十雨”、“油然作雲”、“沛然下雨”的各色小旗,誠惶誠恐地跪倒在“神水”泉邊,龍王廟前。香火燭天,煙霧繚繞之中,身披八卦玄衣的法師們,敲打著羊皮扇鼓,舞動著三環響刀,踢腿扭腰,跳來跳去,唾沫飛濺,滿嘴亂嚎。整嚎了月餘天氣,也不見一星雨點兒落下。
法師們謊了,裝神弄鬼,說是人心不誠,得罪了神靈。要得龍王下雨,必得選十名童男童女,光頭赤腳,在龍王廟前,輪班長跪。老人們一聽,立刻照辦。天成跟被選中的其他孩子一起,都去跪拜龍王。一天沒有跪黑,有兩個孩子就暈倒在地。天成也跪得兩膝麻木,眼冒金星,頭疼如割。回想當初提神水給媽媽治病的經過,對這個大小跟自己個頭相仿的泥胎龍王,早已恨之入骨。看看終於紅日西墜,圓月東升,熬到後半夜法師們東倒西歪、迷糊打盹的當兒,他悄悄摸進廟門,抓住龍王塑像肩膀兩搖,咬咬牙反手背起。背到泉邊,撒手給扔了進去……
這還了得!仿佛朝馬蜂窩裏捅了一棍,瘋狂的人群立刻從四麵八方趕來,一麵打著燈籠火把搶救那落難的龍王,一麵將天成鴨兒鳧水般吊起。外婆聞訊,哭倒在地,舅舅妗子,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可是,眾怒難犯啊,誰敢出頭搭救一個欺辱神靈的孩子呢!
不料,龍王也是個欺軟怕硬的家夥。快到天亮時分,小南風徐徐吹起,吹來幾朵烏雲,越聚越密,竟淅淅瀝瀝落下一場好雨!鄉民們一見天降甘霖,早樂得手舞足蹈,眉開眼笑,誰還來過問天成。馬占彪爺爺偷偷解下天成,塞了塊包穀麵酸菜餅子,冒雨陪送他過了三十店子,才讓天成進城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