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營副剛念完,姚鎮天咧嘴笑了起來:
“我當是千古絕唱,原來競這麼不通!”
“怎麼?你敢說林文忠公這詩不通?!”崔營副氣得雙眼圓睜。
姚鎮天還是滿不在乎地說:“不通就不通嘛!堂堂崤山函穀關,竟成了一丸泥?”
崔營副一聲冷笑:“哼,簡直是對牛彈琴!”
姚鎮天陰陽怪氣:“嗬!你還懂對牛彈琴?別來借酒撒瘋!”
崔營副將手中的酒杯猛擲在地,摔個粉碎。姚鎮天摩拳擦掌,準備打架。三人忙來勸解,才將兩人勸開,遊興頓失,索然而回。
部隊出關了。籌集的百十峰駱駝,馱載著輜重糧秣,由彭開遠排的兵士護送,夾在大隊的中間,緩緩西行。由於雇用的駱駝客人數不夠,臨時又從士兵中挑選了幾名拉過駱駝的人擔任。鄧瑜自告奮勇,也在其中。
“北風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部隊一進星星峽,滿目荒漠,飛沙走石,刮得人直不起腰,睜不開眼,喘不過氣,簡直寸步難行!忽兒烈日噴火,忽兒大雪飛揚,熱時曬得你汗流浹背,冷時凍得你渾身篩糠。看管駱駝的人,比別人更加辛苦,一個人牽三峰駱駝,白天隨大隊行軍,夜晚得跟駱駝一起在露天宿營。卸下馱子,將駝群圍成圓圈,中間生一堆篝火,取出氈套子往裏一鑽,再拿光板老羊皮大衣連頭帶腳捂嚴,就困乏得跟昏死一般沉沉睡去。半夜凍醒,周身像有千萬根針亂紮,身子緊卷得刺蝟一般,好歹熬到天亮,滿皮襖的雪、霜、沙,硬邦邦結成一片。缺水,七八天難得洗臉,手一搓,臉上的黑皮一層層直掉……
由於從秦州到蘭州時跟駱駝客同行,一路幫人家喂過駱駝,對這號稱“戈壁之舟”的龐然大物,鄧瑜倒挺有感情。看它長年累月,蹣跚於風沙古道上,替人們馱載負重,在這個15歲的孤苦伶仃的少年心裏,竟充滿同情。駱駝也仿佛領會鄧瑜的心思,對他格外馴順。裝卸馱子的時候,鄧瑜拍拍駱駝的脖子,再抻一抻韁繩,再拍一拍脖子,“唔唔”地喊它兩聲,它便兩條前腿一屈,乖乖地臥了下來。夜晚,當他依偎著駱駝躺下以後,這抗凍耐寒的忠實夥伴,也總是靜靜地守護著自己年輕的主人。
看到駱駝這麼聽話好玩,姚鎮天便想騎上去過過癮。他學鄧瑜的樣子,又拍脖子又抻韁繩,“唔唔”喊叫,那駱駝卻就是不屈膝下跪,氣得他幹瞪眼兒。惹得鄧瑜笑著說:
“姚哥!要想騎駱駝,就得放下架子。你的架子比駱駝還大,能騎上去嗎?”
姚鎮天一聽這話,氣不搭一處來,雙手掄起一根木根,朝那駱駝屁股上就猛抽了兩棍。那駱駝正在吃草,突然受此驚嚇,騰起扁闊的掌蹄,將姚鎮天踢倒在地,衝出駱群,撒腿狂奔而去。其餘的駱駝,不知發生了什麼災禍,也跟著四散奔逃。暮色蒼茫的荒野上,一時煙塵滾滾,人群驚呼,麵對炸群的駱駝,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駱駝,最怕炸群。別看平時溫順,炸起群來,卻像激怒的獅子,一跑數百裏,你要追趕,休想接近。隻有老練而經驗豐富的駱駝客,才能用一種特殊的呼喚聲,將它們慢慢喊住,等它們怒氣消散之後漸漸收攏。
當時,一看駱駝炸群,十幾個老駱駝客立刻騎馬四散前去呼喚。鄧瑜記掛著自己所牽的三峰駱駝,也騎了匹馬緊跟老駱駝客出發。白骨磷磷的荒野上,夜色越來越濃,不時傳來餓狼淒厲的長嗥聲。鄧瑜把馬槍中的子彈推上膛,一麵警惕地注視著狼群的動靜,一麵模仿老駱駝客的腔調,對著寒星閃閃的夜空,呼喚著走失的駱駝。
他們在這恐怖的荒原上,整整奔波呼喚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一輪紫紅的太陽從無垠的沙丘間慢慢升起,才將炸群的駱駝大部分收攏。清點了一下數目,總共走失了13峰。其中就有鄧瑜所牽的被姚鎮天抽打的那一峰。15歲的少年,為這峰朝夕相處的駱駝,流下了一掬傷心的淚水……
姚鎮天不辭而別了。
隨著嚴冬的來臨,開小差的士兵也越來越多。
但是,迎著終年積雪的天山,鄧瑜隻有咬緊牙關,繼續前進。因為,他很清楚:在自己的身後就沒有路。
關於這段難忘的征程,若幹年後回憶起來,他以《幼年出玉門關》為題,寫了這樣兩首詩:
(一)
髫齡失怙走天涯,
荊花憔悴慘無家。
馬蹄踏遍天山雪,
饑腸飽嚐玉門沙。
(二)
玉門西望星鬥稀,
不是沙飛便雪飛。
戴月披星千裏外,
憑誰檢點寄征衣。
3
1909年冬天,楊纘緒率領的這支湖北新軍,終於到達他駐守的目的地——伊犁。
這伊犁,地處伊犁河穀盆地,土壤肥沃,氣候溫潤,物產富饒,為中國西北之門戶。從清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平定準噶爾貴族叛亂,在此建道設府,築起惠遠、惠寧、寧遠、綏定、廣仁、瞻德、拱宸、熙春、塔勒奇等“伊犁九城”之後,至光緒九年(1883年)新疆建省之前,一直是全疆的首府。由於地處邊陲,屢受沙皇俄國的鯨吞蠶食,清朝政府一直在此設置伊犁將軍,派重兵鎮守。
此時的伊犁將軍長庚,為了標榜新政,開工廠,辦學校,從湖北調來這營新軍擴編為混成協,由楊纘緒擔任協統。混成協剛成立,長庚調任陝甘總督。繼任的伊犁將軍名叫廣福,蒙古族人,目不識丁,對部下十分寬緩。因此,新軍來到伊犁之後,管束日漸鬆弛,給革命黨人的活動倒帶來一些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