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一路有軍隊保護,王馬客一行也安全抵達伊犁。楊纘緒不僅如數歸還途中所借,還奉送200銀元作為酬謝。他們選買好若幹馬匹,略等休息,就匆匆返回。鄧瑜隨大家送到惠遠城郊,拉著王馬客的手,戀戀不舍,依依惜別。
轉眼冬去春來,新軍在惠遠南門外營房附近的伊犁河灘上開始練兵。
伊犁河穀的春天,風光十分迷人。白雪晶瑩、森林茂密的西部天山,湧出無數小溪,彙集為特克斯河、喀什河、鞏乃斯河三大支流,在雅馬渡口嘯聚會合為波瀾壯闊的伊犁河,浩浩蕩蕩向西流去。整個河穀盆地,東起烏拉斯台,西抵國境,東狹西闊,全長700餘裏,狀如向東開屏的五彩孔雀。南有雄偉峻拔的烏孫山,北有綿延不斷的婆羅科努山。山上雪峰冰川銀光閃閃,山腰塔鬆雲杉一片墨綠,山下阡陌縱橫渠道如織。溫潤的河穀風,帶著淡淡的蘋果花香迎麵吹來,吹得給新兵作示範操練的湖北老兵,渾身舒暢,仿佛回到了自己江漢平原的魚米之鄉。
麵對祖國西陲的美好春光,16歲的少年鄧瑜,一腔熱血在胸中激蕩。在艱辛的征途中,他做夢也沒有料到,穿過茫茫戈壁沙漠,踏過皚皚天山冰雪,在這裏還會有一塊如此富饒的塞外江南!難怪雄才大略的漢武帝,要一再派張騫出使這裏,以江都王劉健之女細君公主,下嫁烏孫國王為妻。中華大地,真是河山錦繡啊!可是,來到伊犁雖隻數月時光,耳濡目染,卻使他無不義憤填膺。沙皇俄國的侵略成性,清朝政府的腐敗無能,大小官吏的橫征暴斂,使生活在這裏的漢、回、哈薩克、維吾爾、錫伯等各族人民,都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目睹這慘痛的現實,他痛切地感到:國將不國,何以家為!不僅將那個人身世之苦和思鄉之念慢慢淡忘了起來,而且決心按照周老師在南郭寺所念的陳養源先生信中的話去做,練好本領,為拯救祖國,效命邊陲。
因此,鄧瑜雖然身為營部司書,卻主動要求回到彭開遠排來參加操練。高高的個兒,站在隊列頭名;機靈的雙眼,一舉一動,虎虎有神。從前,馬占彪老人教他的那番功夫,現在才派上了用場。出操、射擊、投彈、刺殺……按照德國陸軍操典的規範要求,每天,在綠楊環繞的練兵場上摸爬滾打。紅日西沉,軍號聲起,進營房休息。吃完鈑,夥伴們閑談聊天,他就讀報,讀他心愛的《伊犁白話報》
原來,武昌革命團體日知會會員馮特民、馮大樹等人,因被清廷追捕,無法在湖北繼續活動,便和同受追捕的同盟會員李輔黃、郝可權、李克果、方孝慈、徐叔淵、辛宏澤、周輔臣等許多革命知識分子,一起潛入新軍,在楊纘緒的掩護下來到伊犁。一到伊犁,他們便分布到軍隊、機關、學校、工廠和各族人民之中,秘密串連,宣傳鼓動,發展組織,播撒革命的火種。為了培養革命人才,他們籌設了高初兩等學堂;為了準備武裝起義,他們利用同鄉關係在駐紮伊犁的各部清軍中聯絡湘、鄂、陝、甘籍士兵;為了壯大革命力量,消除民族隔閡,他們在哥老會和少數民族上層人士之中也發展了不少同盟會員;為了大造革命輿論,他們還用漢、維、蒙三種文字,創辦了《伊犁白話報》。
這《伊犁白話報》確實明白如話,文章旗幟鮮明,道理通俗易懂。鄧瑜讀來如饑似渴,讀到緊要之處,便大聲念給一起的士兵去聽。聽得大家時兒摩拳擦掌,時兒暗暗流淚,逐漸明白孫中山先生提出的革命主張,確實是救國救民之道。因為同營房的人個個都是文盲,隻有鄧瑜能給他們念報,能替他們寫信,能幫助他們了解關內的形勢,因此,對鄧瑜這個營部的司書,比對自己的排長還要敬重,心裏有什麼話,都願意講給鄧瑜聽。
但是,鄧瑜心裏卻十分苦惱。隻念過兩年私塾,《伊犁白話報》可以看懂,要看別的書報就很困難,給同伴們寫起信來也非常吃力,往往辭不達意,甚至還鬧過笑話。他雖然處處留心,向人請教,可在附近的營房裏實在找不到一個老師。
一天,營裏放假,他進惠遠城去給姐姐寄信,見一個留著八字胡的瘦老先生,鼻梁上架一副銅腿子花鏡,坐在郵局高高的櫃台外邊,就著張小方桌兒,擺開文房四寶,專門代人寫信。老先生脾氣古怪,少言寡語,沒有人來請他寫信時,便雙目微閉,正襟危坐,如同老僧入定。有人求他寫信,隻消將意思說個明白,就揭開墨盒,飽蘸濃墨,揮筆疾書,片刻立就;然後,拖長聲兒慢慢念給你聽。長長的一番言語,在他筆下,隻變為簡要明了的幾句,表達得那麼準確、委婉,生動而感人。對於代筆的酬金,也不計較,給多給少,任你往眼前的一個竹刻筆筒裏一扔,均點頭而已。
鄧瑜站在旁邊,看這老先生給人家寫了四五封信,十分欽羨,暗暗稱奇,便上前深施一禮,躬身問道:
“先生尊姓大名?”
老人並不回答,隻問鄧瑜:“你要寫信?”
“不,我想拜先生為師,學習寫信……”
“什麼?!”老人從眼鏡上方用驚詫的目光審視著這個甘肅口音的年輕大兵,慘然笑道:“拜我為師?……好好當你的兵吧!煮酒熬糖,各幹各行,別捉弄我老漢了……”
鄧瑜急了:“不不不,老人家!我是實心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