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寶珊參加完國民黨六大從重慶回來後,就開始沉默寡言。在舉國若狂歡慶抗戰勝利的鑼鼓聲中,他似乎已聽到了內戰的槍炮聲。當孩子們要他談談抗戰勝利後祖國美好的未來時,他緊閉的唇角隻露出一絲慘淡的笑容。
但是,飽經憂患的將軍,雖然有一雙閱世頗深的眼睛,但麵對風雲變幻的曆史,卻還是顯得有點兒天真。當蔣介石電邀毛澤東赴重慶共商“國家大計”的時候,當毛澤東偕周恩來、王若飛在張治中陪同下飛抵重慶同國民黨進行談判的時候,當國共兩黨代表簽訂“會談紀要”,宣布“堅決避免內戰”,建立獨立、自由、富強的新中國的時候,他竟由衷地相信:內戰可以避免,和平即將告成。
誰知,就在鄧寶珊由不安轉向樂觀之際,現實,卻向他提供了相反的教育——
戰場上的滾滾硝煙,畢竟不是談判桌上的甜言蜜語。內戰已不再是天邊的烏雲,不等一聲雷響,就成了傾盆大雨,連鄧寶珊自己也身不由己地卷了進去。
10月25日,奉命開往綏遠“搶摘”勝利果實的新十一旅,經過激烈的內部衝突,其第一團在安邊舉行起義,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事出突然,鄧寶珊毫無精神準備,感到在榆林再難以住下去,便應傅作義的邀請,去了包頭。不巧,為了擺脫困境的鄧寶珊,卻反而陷入是非之地。他到達包頭的那天,解放軍賀龍部隊,已向包頭、歸綏步步逼近,他隻好乘最後一列火車趕往歸綏。傅作義問他如何對付兵強將勇的賀龍部隊,鄧寶珊隻回答了兩個字:“集中。”於是,傅作義把部隊集結到歸綏、包頭兩座城市,同兵臨城下的解放軍攻守交鋒。戰鬥非常激烈,雙方傷亡都十分慘重。但是,麵對城外日夜不息的隆隆炮聲,傅作義同鄧寶珊的感情卻與日俱增。有段時間,傅作義甚至聽從鄧寶珊的勸告,準備起義。由於援軍忽到,解放軍撤離,才又改變了主意。
1946年1月10日,迫於全國人民要求和平民主的壓力,國共兩黨達成停戰協議,雙方同時發出停戰令。有國共兩黨和其他黨派參加的政治協商會議,也在重慶召開。
就在這次中外注目的重要會議召開之日,鄧寶珊離開剛剛解圍的歸綏,去北平看望自盧溝橋事變後就再也沒有見麵的女兒團子——已在日寇轟炸中遇難的崔錦琴夫人的惟一遺女。父女倆在經曆了家破人亡的戰亂之後久別重逢,已長成大姑娘的團子和姨媽崔雪琴,望著愁眉不展、驟然蒼老的鄧寶珊,相對唏噓。由於歸綏兩個多月的圍困,加上見到女兒引起的傷痛,鄧寶珊感到心力交瘁,便在北平孫家坑五十一號的四合院裏住下來,一麵思考,一麵休息。
為什麼非打不可呢?痛定思痛,他越思越胡塗。想來想去,對畫家戴本孝的“最分明處最模糊”的畫論,似乎倒有了一點兒領悟。
畫家講的是藝術,其實,曆史、政治、宗教、法律……何嚐不如此呢?因此,麵對舉世矚目的政治協商會議,他倒顯得有點兒過於冷靜。整天揪著長長的眉毛,低頭不語,有時竟如同老僧入定。因為,他終於明白:國共兩黨已失去了抗日救亡這個進行第二次合作的基本條件。現在,雙方都想消滅掉對方,問題隻是手段和時間……但是,他當時又認為,國共兩黨在貧窮落後的中國,都有其存在的深厚社會基礎,一方要完全吃掉另一方,不僅十分困難,簡直不大可能。如果不能繼續合作,必然是反複無常的動亂,曠日持久的分裂,長期對峙的戰爭;必然弄得民窮財盡,國力銳減,使人民不得安居樂業,使祖國難以繁榮昌盛。依靠什麼力量,才能製止內亂,促使國共兩黨繼續合作,實現毛澤東提出的民主聯合政府,共同和平建國呢?在北平閑居期間,他跟北平軍事調停小組國共雙方代表,多次進行了晤談,但也沒有談出個究竟。中共代表老朋友葉劍英,隻是樂觀而又自信地告訴他:他們一定能夠動員人民的力量,完全打敗國民黨,打出一個獨立、自由的新中國。不過,鄧寶珊始終認為,國共兩黨之爭,不可能隻是一場逐鹿中原的權力之爭,不可能完全依靠槍杆子解決問題,歸根結底,要看誰能夠給中國人民帶來和平、民主、自由和富裕……
正是基於以上的認識,當三月間重慶通知他去參加一個重要會}義時,鄧寶珊認為這是可以向國民黨中樞表達自己意見的最好機會,便帶著女兒團子,匆匆飛赴榆林,稍事休息料理,就轉赴重慶。
這是一次什麼會議呢?這是蔣介石親自主持的,調集大軍準備進攻解決區的軍事會議。在此之前,蔣介石已在4月1日的國民參政會上發表演說,公然撕毀政協決議及東北停戰協議,現在隻是實施他的軍事部署罷了。
會議開始,國防部參謀總長陳誠首先發言,提出並要求大家保證“三個月打垮共軍,六個月消滅共軍”。嫡係將領們齊聲附和,紛紛表態,竭力主戰,會場上一片嗆人的火藥味兒。雜牌的將領們也大部分跟著起哄,應付場麵,隻有為數不多的幾位,察言觀色,進退兩難,心存等待。鄧寶珊坐在末席距蔣介石最遠的座位上,默默地微眯著眼睛,一副入迷的神情,仿佛正在聽戲。
等將領們的發言冷落下來之後,毫無表情的正襟危坐在會議桌一端主席位置上的蔣介石,忽然用冷峻的目光掃視了大家一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