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謀福桑梓(3)(2 / 2)

另一件小事,是筆者的親身經曆——

那是1958年夏天,我在天水一中讀高二。停課了,大部分師生上呂二溝開荒,小部分留校煉鐵、把小操場深翻一丈搞試驗田準備放小麥高產“衛星”。這天中午,我們剛擱下飯碗,帶著滿身汙垢和疲憊,卷起鋪蓋,橫七豎八躺在大通鋪的光床板上歇緩,有人輕輕推開虛掩的宿舍門走了進來。我瞟了一眼,是位幹部模樣的老者,高個寬肩,胖乎乎的臉上漾起隨和的笑紋,粗密的短發鬢角透出絲絲銀白,身著灰布中山裝,腳穿青布鞋。我以為是某位同學的家長,便閉起了困倦的眼睛。其他人也作如是觀吧,嘈雜的大宿舍裏一時竟鴉雀無聲!

來人在我們身邊坐了下來,同我們主動攀談,問我們的學業、誌趣、夥食、家境。聽那一口鄉音濃濃的體貼話語,我們都掏出了埋在心底的隱秘。但是,大家終於明白,他雖然是一位知疼知熱的父輩,卻並非任何一個同學的家長。因為,當聽到我們從1957年秋天起就填不飽肚皮時,他濃重的劍眉下流露出滿目憂慮,還發出一聲吐自肺腑的深長歎息。這在當時,會被指控為“腹謗”,是相當危險的!自從實行糧食統購統銷政策之後,吃飯成為一個極其敏感的話題,別說學生家長不敢吱聲,就連幾位最受學生崇敬的老師,也隻因在吃飯問題上替我們吞吞吐吐地說了半句話,就給戴上右派帽子的……

這位敢於直麵現實的人是誰呢?看衣著,如同窗外樸實無華的黃土山梁,儒雅的言談,沉穩的舉止,目光內斂的眼神,眉宇間隱現的那股不怒而威的雄風虎氣,卻對我們這群熱血青年自有一種無形的吸引力。大家在各自的猜測中不約而同紛紛團聚到他周圍。約莫半個小時過去了,他站起來同我們一一握手之後,語重心長地凝視著我們說:

“別錯過成長季節啊!希望,希望就在你們年輕人身上——”

同學們依依不舍地相跟著他,一連又走訪了幾個宿舍,滾雪球一般團聚成一個六七十人的群體,緩緩向校園走去。走過布滿形形色色的“煉鐵爐”,堆滿礦石、煤炭、爐渣的大操場,走過搭著梯子上下背土搞深翻的“試驗田”,他既沒有表揚,也沒有批評,隻是默默的觀察著,思考著。那可是一個“熱風吹雨”的年代啊,通過反複說教灌輸和“向黨交心”活動,中學生不但也已學會說謊,而且堅信在“三麵紅旗”指引下,中國進入共產主義已指日可待了。說實話,對煉鋼鐵、搞深翻……之類的荒唐舉動,在當時我們還認為是了不起的英雄壯舉呢……

烈日當空,中午的校園一派空寂,走到臨近校門時碰到管灶的陳老師。

陳老師脫口而出喊道:

“鄧省長!你?……”

鄧先生莞爾一笑,搖搖手,坦然走出了校門。當時天水一中校門朝西,麵對北關梁家巷口。等校長和別的老師聞訊趕來,鄧先生已走進梁家巷。我們簇擁在巷口,目送那身穿灰布中山裝的偉岸寬厚的背影,在參天古槐綠陰的掩映下一步步移向小巷深處,注視著這位功績卓著的一省之長沒有衣錦還鄉的倨傲而行動一如平民,屏息凝神,仿佛在欣賞名家高手的巨幅丹青。

——這是筆者同鄧寶珊的惟一接觸,也是迄今接觸過的惟一一位平民化的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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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鄧先生!年過花甲,還這麼硬朗啊?”身穿海藍色元帥服的賀龍,豪放不減當年,緊握著鄧寶珊的手邊搖邊問:“毛主席派我來給你授勳,你拿什麼招待我呢?”

鄧寶珊笑答:“請元帥吃我們隴南的攪團啊!長征時你路過隴南,群眾傳說紅軍裏有條‘活龍’,專愛吃攪團嘛。”

賀龍滿意地點點頭:“好,一言為定!那時從草地出來,一進臘子口吃上包穀麵攪團,就算是打了個牙祭……魯大昌不聽你的勸告,一定要跟我們作對,不然,我們還想在隴南多休整幾天哩……”

1956年初,賀龍代表毛澤東主席到蘭州授勳授銜。鄧寶珊被授予一級解放勳章後,招待賀龍在家裏吃了一頓由張玉燕夫人親手做的攪團。這攪團是用天水產的白包穀麵在豆漿裏做的,配以鬆雞肉臊子和醃製的紅辣椒,鮮美可口,另有風味。賀龍邊吃邊談,談演戲、談相馬、談籃球、談江湖上的種種趣事,像在家裏一般隨便。談到甘肅的工作,鄧寶珊將心中的所思所感,毫無保留地傾吐給了這位元帥。聽得賀龍連連磕著煙鬥,眉毛胡子都在飛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