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寶珊注意到,那篇氣勢洶洶,強詞奪理而顯然來頭不小的《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在上海《文彙報》刊出後過了十多天,北京的報刊才開始轉載。鄧寶珊還注意到,在黨、政、軍身兼要職,頗受毛澤東倚重的總參謀長羅瑞卿,突然在政壇消失。然而,讓鄧寶珊吃驚莫名的,還是那個《五·一六通知》。因為,從此“文化大革命”進入全麵發動的階段,中國開始了長達十年之久的大內亂!
鄧寶珊從噩夢中驚醒,卻不敢將他的猜疑告訴任何人。中國近數十年的變化一再證明,中國共產黨是惟一能夠領導中國走向現代化的政治力量,毛澤東是久經考驗的偉大領袖。這都是鄧寶珊堅信不疑的。可現在為什麼要自己革自己的命呢?他有時對窗枯坐,有時臥床凝思,飯菜無味,悶聲不語,心裏卻一再嘀咕。至於嘀咕些什麼,也許連他本人都並不清楚。其實,多麼清醒的頭腦,也會發昏,連這場災難的發動者也並不一定清楚他到底在幹什麼。把一個結構複雜而惟獨缺失製動裝置的國家機器交由一人獨裁,不管這個人多麼英明,遲早會出亂子……
1966年10月的一天,正在鄧園移護菊花的老花工,突然聽到一陣瘋狂的口號聲,並有人在使勁擂打園門。
他一麵招呼幾個夥伴上前將門扇頂住,一麵派一個機靈的年輕花工抄小路去向蘭州軍區報信。花工們死守著園門不開,聚集在門外的紅衛兵便翻過牆頭跳了進來。他們掄起手中的皮帶和鋼絲鞭子一頓亂打,踩倒眼前的幾十盆名貴菊花,就朝鄧寶珊的寢室衝去。
“你們?……”
吃了藥剛躺到床上休息的鄧寶珊被惶然驚起。一個紮著兩把短刷頭發的女紅衛兵厲聲喝道:
“嗬!連我們也不認識?老子是北京豐台的紅衛兵。奉毛主席的指示,來配合蘭州的革命戰友,掃蕩你們這夥牛鬼蛇神!……”
鄧寶珊一聽,反倒冷靜起來,閉起眼睛再沒有做聲。說什麼呢,對這些乳臭未幹的孩子!
“小將們”開始搜查老將軍了。他們踩高爬低、翻箱倒櫃,搜查得極其認真,書籍、字畫、衣物、文具……一樣兒也不放過。嘩啦一聲,掛在牆上的裝著孫中山先生親筆信件的玻璃框子,被打成了碎片。“孫文是你的什麼人?”一個瘦瘦的男紅衛兵,看看信末的署名,指著鄧寶珊的鼻子大聲質問。鄧寶珊嘴角動了動,想對這些無知的孩子補補課,回答他們:這就是中國革命的偉大先行者,畫像被矗立在天安門廣場南側的孫中山先生。但是,喉頭哽塞,凝噎無聲……
“喲!戰刀,還是把日本鬼子的戰刀!”
幾個紅衛兵同時驚叫起來。果然搜出一把明晃晃的戰刀!於是,一張張激憤的麵孔,立刻七嘴八舌,展開了咬牙切齒的聲討和審問:
“說——!這刀從那裏來的?”
“你這個國民黨的大軍閥,藏起這把戰刀,是不是想配合蔣介石反攻大陸?”
“是不是想殺害我們革命造反派?”
“……”
空氣都要爆炸了。鄧寶珊卻仿佛變成了化石,紋絲未動。
幾隻年輕有力的手,一下子把這個患有心肌梗塞的老人,捉小雞一般從床上拖了下來。將寒光閃閃的戰刀架到他眼前,逼他“老實交待”。
鄧寶珊茫然地瞅瞅這把戰刀,似乎有點懵懂了。是呀!這戰刀從何而來呢?但是,他定了定神兒,忽然從遙遠的記憶裏浮現出一個留著小胡子,叼著大煙鬥,剛毅而爽朗的麵影……嗯,是的,那是1943年的冬天,從重慶返回榆林時途經延安,他送給賀龍一個名貴的法國煙鬥,賀龍回贈他從日寇手中繳獲的這把戰刀,作為留念。那次他在延安感受了風寒,毛澤東派李鼎銘來給他切脈治病,並親自來問寒問暖。看他冬衣未備,還贈送他十張狐皮。他用這狐皮縫製了一件大衣和一個褥子,這褥子現在還在他床上鋪著哩……可是,到底該如何向紅旗下出生的這些自以為無所不知的革命接班人講述這多年以前的事情呢?連為新中國的誕生出生入死的賀龍、陳毅、鄧小平……也已蒙受不幸,區區鄧寶珊還有什麼話可說?如果“老實交待”了自己當年在延安所受的禮遇,這些被捉弄的年輕人,即使不說你是“惡毒攻擊”,恐怕也會說你是頭腦發瘋……
但是,對鄧寶珊沉默無言的這番內心活動,紅衛兵卻忍無可忍。“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它就不倒……”隨著一陣慷慨激昂的語錄朗誦,皮帶和鋼絲鞭子就呼嘯而來。天真的老人還想伸手遮護一下自己的腦袋,肩膀上就狠狠挨了一刀背——
正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有個亂翻影集的紅衛兵,無意之間將鄧寶珊和毛澤東於1949年3月25日在北平西苑閱兵前所拍的一張照片翻了出來。他們一見穿著軍大衣的毛澤東在和鄧寶珊微笑握手,親切交談,立刻交頭接耳議論了一陣,慢慢退到一邊。此時,恰好蘭州軍區也派人乘車趕來,這夥紅衛兵才順手撿起一些抄獲的東西悄悄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