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醒來,第一眼就會看到,母親用一塊破鋪襯擦她那流膿淌水的瘡口。她先是用手擠壓瘡口周邊的紅腫處。花花腦膿會從中間的小孔冒出。那膿像奶奶常用的眼藥膏。不過是黃綠色的。我也伸手去擠,母親伸手推開,“別摸,埋汰!”母親擠了擦擦了擠,瘡口周邊漸漸地凹下去,裏麵的膿水擠得差不多了。母親停止了擠壓,從那塊年糕似的膏藥上揪下一小塊用手捏成餅貼在瘡口處。——那膏藥是經大姨夫介紹,小西藏一家土醫熬製的。取一次能貼半年。
那是父親對母親做的唯一貢獻。
母親忙完了自己,下地洗手做飯。我靠在門框上,呆呆地看著灶堂裏的火。隨著必必剝剝的響聲,那火光蓬勃燃起,一閃一閃的,亮得刺眼。鍋裏的小米飯冒著泡,像下雨天大水坑裏濺起的水泡。母親拿起笊籬準備撈飯,我急忙跑過去,奪過笊籬,母親一條腿靠在鍋台上,差點讓我拽個跟頭。
“你可別鬧啦!一會兒你爹回來了,該說媽了!”
我仍然拿著笊籬在鍋裏攉弄。
“快給我吧!一會黏糊啦!就撈不出來啦!”
母親奪過我手中的笊籬,開始撈飯。母親撈完飯,把飯盆㬤在鍋裏,蓋上鍋蓋。這才想起了我。
“小子!”
沒人應。
“小子!小子?”
仍然沒人答應。
母親毛了。這要是往常,隻要是聽到母親叫我,我會響亮的回答。
“小子!小子——”
母親邊喊邊往外跑。聲音都變味了。
母親抱起我,“小子!小子!你睜眼看看媽!看看媽!”
母親邊哭邊喊。
在母親千呼萬喚中我慢慢地睜開了眼睛,莫名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知是咋回事。
“你可把媽嚇死啦!媽再可不審嗒我大兒了!”
母親把臉緊緊地貼在我的臉上,緊緊地抱著我。生怕讓人搶去似的,嘴裏不停地道過,“媽再可不審嗒我大兒了!”
奶奶從屋裏走出來,鼻子不鼻子臉不臉地說道:“我還以為咋地了呢!這個邪乎。”
母親不知從哪來的勇氣,“剛才你可沒看到,夾在醤欄子門口木頭縫裏,都滴裏郎當的了。眼睛也不睜,氣也不喘,可嚇死我了!要不是我來得及時,就過去了。強把火叫過來!”
“準是又著沒臉的了。”
母親沒有說話,心想,哪來那些沒臉的?都是孩子沒吃著啥好的,身體弱,再加上生點氣,造成的。
奶奶回到屋裏,拿出了老辦法。㧟了半碗水,把一雙筷子立在碗中,嘴裏叨咕道:“要是他爺爺你站住,我知道你稀罕孫子,你再稀罕孫子也得遠遠地站著看那!不能太近,太近,他能受得了嗎!”奶奶不停地叨咕,跟真的一樣。說也奇怪,那筷子真地立住了。奶奶拿起筷子碗叨而其咕地送出門外,扣放在馬窗台上。
母親對奶奶的做法並不認可,似乎也不反對。
秋日的早晨,熱裏透涼。母親拄著棍子去茬垛晾柴。我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母親拽下一掐茬子,散落在地上,又用棍子扒拉均勻,就又去拽第二掐。潮濕的茬子生了許多潮蟲、蓋蓋蟲,吸引老抱子領著一幫雞崽子前來湊熱鬧。老抱子“哽哽”地叫著,引導著周圍的崽子。小雞崽毛茸茸球哄哄可愛極了。盡管老抱子叫個不停,還是有崽子落在了後邊。“交交”地叫著。我好心地去抓雞崽,想把它送到老抱子跟前。老抱子挓挲著膀子飛撲過來。母親大喊:“快撒開,看鵮著你的眼睛!”我嚇得閉上眼睛,撒開了手中的崽子。半天才睜開眼睛。老抱子早已“哽哽”地叫著崽子走了。
母親說:“老抱子是最護崽子的,它不要命地護著崽子。那年,黃老抱一窩崽子有三十多個。黑牙狗叼走一個崽子,老抱子破啦嘶聲撲上去鵮瞎了黑牙狗的一隻眼睛,結果活活被黑牙狗咬死了。黑牙狗吃慣了雞崽子,不能再養了。被父親活活地勒死,也算給大黃一個公道。”母親歎息片刻,意味深長地說:“從想著,雞崽、貓仔和狗崽都不要去抓去拿,它們不知道你是稀罕,特別是小孩子。它們會不要命地叨你撓你和咬你。貓狗還能看出主人的意思,老抱子可就沒那麼聰明了,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撲上去,和你拚命!護崽子是動物的天性,為了崽子,它會豁出自己的命。”
曬了一天的茬子,幹得響透。母親坐在地上一棵一棵地磕去茬頭上的泥土捋成堆。我挺著發苶的眼睛看著。妹妹揉著眼睛從屋裏走出來,看樣子是剛睡醒。
“大熱天,你也不睡一覺。看你妹妹多好?”
妹妹來到母親跟前,不吱聲不念語兒的蹲下,幫著母親捋茬子。母親費勁巴力地把茬子舉到左肩上,用左手勾著。妹妹忙把棍子遞給母親,母親剛要起身,我跑了過來,搶抱母親肩上的茬子——散花了!我呆呆的站在一邊看著。母親把散落的茬子重新捋好,又重新舉到肩上,嘴上說:“你還小,抱不動。長大了要是能這樣就好了!”
父親進了院子,瞅了一眼這邊。略微躊躇,轉頭直奔上屋。他沒有幫母親抱茬子,怕別人說“護老婆”——“護老婆”,在那個年代是多麼沒出息的事情。會被人說,沒長小子骨頭,被人看不起!倘若讓奶奶看見,會傷心,會生氣——娶了媳婦忘了娘!似乎“愛媳婦幫媳婦就是對爹娘的不孝!”
母親吃力地一手勾著茬子,一手點著棍子向上屋走去。妹妹抱著三棵茬子跟在後麵,我扭扭噠噠走在最後。奶奶正坐在炕上眼望窗外,似乎這一幕才是她最想看到的。
冬日裏晝短夜長,吃完兩頓飯天就黑了。母親喂完豬,圈好雞,一上炕,我就噥嘰:“媽,講瞎話唄!”
母親無可奈何地說:“都講八百遍了,老勁倒糞啥意思!”
“倒糞也行!”
母親左想右想,說,“就講個馬小柱吧!”
“行!”我顛著屁股等著媽媽講。
從前有一家子,兒子三歲,父親因家窮看不到希望,扔下孤兒寡母遠走他鄉。母子倆靠母親給地主家做奶媽、洗衣服、幹雜工度日。兒子一天天長大,嫌母親幹活低賤給他丟人。母親說,我一個半大老婆子有啥能幹,這還多虧當年給碗筷當奶媽,看在這份情誼上人家才用了我。不的,非餓死你我不可,你個小沒良心的還嫌棄你媽低賤丟人?母子倆大吵一頓。小柱一氣之下離家出走,臨行時扔下一句話,不混出個人摸狗樣來你就當我死了!氣頭上母親也沒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