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知道他在台灣,被關進日本人監獄,他居然還給母親送來一個台灣小男孩,
這小男孩居然已經有九歲大,是他跟別的女人生的。
這件事對母親刺激極大。日後她不許我們在家裏提及父親,似乎我們家從來就沒有父親的存在,其情緒之強烈,持續時間之長,與父親的另一個女人,也就是三哥錢世康的生身母親有莫大關係,我們不知道這個女人究竟怎麼同事,隻知道她確實曾經存在,所以才會有二哥錢世康,才會有青年漁民的那張紙條。
所謂鷓鴣不是鴿子,三哥的長相跟我們家的其他孩子確實不太一樣。但是他有一個高顴骨,與我們如出一轍,僅此顴骨,母親認定他是父親骨肉;時間上也吻合:我早天的二哥錢海寧在廣州出生當年找們的祖父住台灣過世,父親從廣州匆匆回台灣奔喪,在台北被日本占領當局抓住,追究往昔的“叛逆”罪。後來他被放出來,一年多後才逃出台灣回到廈門。顯然他在這段時間裏在海峽那邊有了另一個女人,以及三哥。父親已有家窀,出於什麼原因還要在台灣另立家庭?
他對母親從不提起,諱莫如深。那些年他在各地奔波,出現在廈門家中的時間屈指可敬,出於職業習慣和生存需要,他一向守口如瓶,母親對他的許多事情懵懵懂懂,無法知曉,這使母親一再為他所連累,也一再因為確不知情而逃脫滅頂大災。
無論他向母親隱瞞多少自己的危險事項,母親都能容忍,隱瞞另一個女人和孩子卻讓母親無法接受。
現在他從日本人的監獄裏托交這個孩子,不惜對母親和家人暴露白己的這一隱秘,估計他已經沒有其他辦法,隻能這麼辦,否則這孩子將寄人籬下,流落街頭,
甚至死於非命。他在交代把孩子送到大陸時,肯定想到了母親會有什麼樣的感受。
三哥進家門的第一天,一直蹲在廳旁柱子邊,在那裏靜靜目睹母親的傷心哭泣與氣憤署罵,感受自己給這個家帶來的突然震撼。那一天大哥錢海寧不在家我這個五歲小女孩傻傻地站在小男孩麵前,好奇地看著這個蹲在地上,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陌生人,看他頭上短短的黑頭發。天氣悶熱,小男孩會出汗,他的汗水悄無聲息地從頭發裏冒出,順著臉頰流淌下來。大哥已在此前一年離家投紅軍,
大姐十五歲,早就有了大姐頭風範,知道在母親因為種種特殊情況無法履行職責的時候,充當母親的替補、此刻母親無所事事,隻顧坐在一旁乖淚,罵死鬼,大姐適時掌握起局麵。
“餓不?”她跟小男孩打招呼。
小男孩看著她不說話
大姐去廚房抓一塊蒸地瓜。看到小男孩兩隻手十個爪子髒兮兮的,大姐拿了塊濕毛中給他擦手,然後讓他吃地瓜。
母親傷心夠了,起身去做中飯,沒答理小男孩。飯做好了,母親招呼大家吃飯,
大姐問:“那個呢?”母親不吭聲。大姐便自己做主,跑到廳裏喊小男孩,讓他洗洗手到廚房吃飯。小男孩不響應,既不回答,也不起身,死蹲在柱子下邊不動。
母親說:“不管他,,”
大姐裝了一碗飯,夾兩塊鹹菜頭,放到小男孩麵前。過一會兒再上看看,地上丟著一個空碗,小男孩把那碗飯吃光了,碗沿不利一粒米,舔得幹幹淨淨。
大姐很驚訝,說這小孩真是小狗?小狗也會汪汪啊。
直到黃昏那會兒,母親才終於緩過勁來,放下了對父親的種種不滿寫委屈,
注意起已經在廳裏蹲坐了一天的不速之客。母親到廳裏看小男孩,眉頭頓時皺緊。
“這麼臭。”她很不滿,
小男孩坐漁船從台灣來,漁船上腥味大,加上淡水少,洗不了澡,身上衣服上的氣味可想而知。我們家的木屋潮氣重,巷子裏通風不好,又是悶熱夏季,小男孩一進門就出汗,滿頭滿臉濕漉漉,身上哪會不臭。
母親喊小男孩去洗澡。小男孩不吭聲,蹲在那裏一動不動。
母親罵‘他:“要死啊,去洗。”
小孩就是不去。母親生氣了,伸手去拉,小男孩居然在她指頭上咬了一口::
“臭孩子!”母親大怒,“不信沒你辦法!”
她把大姐喊來幫忙,一起製伏臭孩子。大姐勸告母親算了,小男孩臭就臭點,
也不礙事,何必逼他?母親牛氣道:“懂個屁!會生病的!”
她們倆合作,把臭孩子從地板上拖起來,抬出前廳,拉到廚房後邊的天井小男孩拚命掙紮,伸手踢腳,不肯就範過廚房門時他緊凝抓住門框大姐掰開他的指頭,把他弄過廚房。出天井時他又抓著廚房後門不放,母親把他揪開他滾在地上,兩手緊緊抓住井邊洗衣石鹽不放。
母親沒再揪他。洗衣盆邊放肴我們家的水桶,水桶裏恰有一桶水,母親把水桶提起來,將滿滿一桶水全部澆到小男孩的身上,小男孩連衣服帶人被澆個精濕。
一桶涼水下去,也許因為舒服了,小男孩忽然鬆開手,放棄了抵抗
母親吩咐大姐:“把臭衣服給他扒了”
大姐幫肴母親給小男孩脫衣服,一脫到小褲衩時她害羞下不了手了。母親大聲罵她:“怕什麼,是你弟弟”
她們把他脫光,洗了個涼水澡洗澡前他是個臭孩子,洗過澡他就成了我三哥。
後來是你哥告訴我,那天母親和大姐把他拖出前廳時他滿地打滾,又踢又咬,
跟他死死蹲在柱邊一樣,都因為害怕,們她們把他從家裏趕走,丟劍大街上去。
三哥成了我們家的孩子,他是父親的兒子,卻不是我母親生的,閑此他在我們家屬於另類,從母親邪裏得到的待遇跟我們很不一樣我門家的孩子哪一個都是在母親的責罵中長大,早就習以為常,隻有三哥例外,母親對他網開一麵,初進家門時為了洗澡,她罵過他臭孩子,而後幾乎從不罵他。
三哥在廈門上了學,他的胂氣倔強,小太合群,加上剛從台灣回來,說話口音不同,常遭其他孩子恥笑:三哥因此不斷跟人打架,拳打腳踢加上牙咬,有時打得人家哭爹叫娘,有時被人打得頭破血流,這種事要是放在我們身上,早讓母親罵死了,但是母親盡罵三哥,她罵死鬼有一次三哥被打得鼻青臉腫不敢回家,
母親聞訊帶著我去小學校找,沒找著,再到漁港各條巷子裏搜,最後在海灣邊個貨倉外找到他。母親沒說他半句,拉著胳膊把他帶回家,拿毛中擦掉他臉上的汙垢,用紅藥水給他抹傷口,一邊料理一邊掉汨
“死鬼啊,死鬼啊,看看你兒子吧?”母親咒罵:
三哥哭了,承認自己不該打架,但是他受不得欺負:
母親說:“我沒怪你,我怪死鬼。”
三哥傷成那樣,母親非常傷心。隻怕三哥這種脾氣會吃大虧,頭破血流不要緊,
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日後死鬼責怪,她拿什麼交代?她勸告三哥心裏有氣應當忍住,不要隻想動手動牙齒,實在忍不住可以喊“阿姆啊”,她會聽得到的
我認為這一招對三哥不管用一女孩可能不一樣,例如我,我不用母親教,生來就會,一旦遇到委屈,一哭就喊阿姆,絕無半點扭捏。男孩子怎麼可以?哭爹喊娘隻會讓人笑話,三哥脾氣倔強,他是不會喊的
但是他已經把母親記在心裏
三哥初進家門時咬過母親一口很快卻成了我們家最孝順的孩予,他到來的
第二年,我二哥錢海寧跟人下海撈魚蝦,不幸死於大潮,我們家另外兩個男子漢都不在家,父親在台灣監獄,大哥住紅軍,二哥迅速從天卜掉下來的臭孩子變成了錢家碩果僅存的男子漢,其主要標誌就是孝順母親。小小年紀,他懂得每天早起,跑到滅舛那邊從外裏斡母親打洗衣水,讓偌大一個洗衣石盆滿裝井水,
這個活原本歸大姐做,夫婦是大姐頭,要幫母親生火做飯洗晾衣物,事情多照料不過來,三哥就成打水幫手:當時他個頭還小,力氣也小,從井裏打桶水氣喘籲籲,母親看不過去,責罵大姐說:“讓你弟當小長工要死人。不累死他,死鬼也把我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