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講的,大概就是中國古代政製怎樣由“好製度”變成“壞製度”的過程。那麼,何以至於此呢?錢先生也總結了幾條,比如“中央政府有逐步集權的傾向”,以及中國社會過於平等,中國人民過於自由,中國政治太講法治不重人治等等。這幾條,除了第一條外,其他結論都讓我們目瞪口呆。但仔細讀來,才發現原來錢先生的概念和我們大相徑庭。他老先生說的“平等”,其實是“平鋪”;他老先生說的“自由”,其實是“散慢”;他老先生說的“法治”,其實是“死摳條文”,或“教條主義”、“本本主義”。這就沒有什麼好討論的了,因此我們隻討論第一條:“中央政府有逐步集權的傾向”。
從秦漢到明清,帝國的中央政府有逐步集權的傾向嗎?有。比如地方行政從郡、縣兩級,到州、郡、縣三級,到道、州、縣三級,到路、州府、縣三級,到省、府、州縣三級,再到名義上的省、府、州縣三級,實際上的總督轄區、省、道、府、州縣五級,就是中央政府不斷破壞原有製度,不斷從上往下派出官員、增設建製,亦即不斷從地方收權向中央集權的過程。結果,是“管官的官多,管民的官少”。上級機關日趨龐大,地方政治日趨糜爛,管理成本增加了,問題卻越來越多,效果也越來越差。
那麼,帝國又為什麼要向中央集權呢?這就要先弄清楚權力集中到哪裏去了。集中到所謂“中央政府”那裏去了嗎?沒有。實際上,以宰相為首腦的“政府”的權力,也在同時被逐步蠶食。東漢的相權小於西漢,隋唐的相權小於東漢,宋元的相權小於隋唐,明清則幹脆取消了宰相。中央政府沒了首腦,隻剩下一群秘書和部長名不正言不順地在那裏維持工作。這樣的“政府”,難道也是集權政府嗎?
顯然,從秦漢到明清,一方麵是地方政府的權力被逐步削弱,另方麵是中央政府的權力被逐步剝奪。收回來的權力集中到了一個人的手裏,他就是皇帝。
所以,帝國製度的全部問題,就在皇帝這裏。
皇帝自然是不能沒有的。沒有皇帝,就不叫帝國了。何況正如錢穆先生所說,一個統一的國家不能沒有一個元首,這個元首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也隻能是皇帝。這當然也在理。問題是元首可以有兩種,一種是虛位的,一種是實位的。帝國也可以有兩種,一種是名義上的,一種是實際上的。王國、共和國,也一樣。比如君主立憲的英國,就是名義上的王國實際上的共和國。她的國家元首就是虛位的。薩達姆時代的伊拉克,則是名義上的共和國實際上的王國或帝國。她的國家元首則是實位的。可見,有沒有皇帝,要不要皇帝,或者一國之首叫不叫皇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作為國家元首,究竟是虛位的,還是實位的。
錢穆先生主張和讚賞的,顯然是一種“皇帝虛位的帝國製度”,即“皇帝是國家的惟一領袖,而實際政權則不在皇室而在政府。代表政府的是宰相。皇帝是國家的元首,象征此國家之統一;宰相是政府的領袖,負政治上一切實際的責任”。作為一種主張,錢先生此說自然不無道理;但要說這是中國人的“一向意見”,恐怕就值得商量。
中國人一向主張帝國的元首(皇帝)虛位嗎?否。倘若果真如此,就不會有所謂帝國了。帝國製度是從哪裏來的?是從邦國製度演變而來的。邦國是一種什麼樣的製度?是普天之下一個名義上的國家聯盟領袖(天下共主),天子之下若幹個各自為政的諸侯王國。如果把這“天下”看作一個國家,則這個“國家”的元首(周天子)就是虛位的,即“天子虛位,國君實位”。後來,不但國家聯盟的領袖(天子)是虛位的,組成聯盟各國的元首(諸侯)不少也變成虛位的了,政權實際上掌握在卿大夫手裏,即“政由寧氏,祭則寡人”。錢先生的主張,豈非老早就實現過了?
可惜大家都說不行。說不行的人還不肯坐而論道,都要用拳頭說話。最後是打出了一個大秦王朝,也打出了一個帝國製度。創立這個製度的秦也有一個特點,就是從來沒實行過國君隻當虛位元首,把政權交給王國政府的製度。實際上,秦王國之所以能在兼並戰爭中勝出,重要原因之一,就在於秦孝公依靠商鞅的變法,打擊了封建領主勢力,把政權、財權和軍權全部集中在國君手裏,建立了“國君集權”的製度。秦始皇既然是靠著這個製度把王國變成帝國的,那麼,他在由秦王變成了皇帝之後,又怎麼會把政權交給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