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終結》 焚坑事業要商量(3)(1 / 1)

儒家思想是一種蘊含著社會理想的政治倫理哲學。按照儒家的學說,理想的社會應該既有秩序又很和諧,既有等級又有詩意。這其實也是帝國的理想---天下一統,井然有序,安定祥和。當然,儒生可能更看重“仁愛禮讓”的詩意,帝國則更看重“君君臣臣”的秩序,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共同把儒學當作旗幟和招牌。何況先秦原始儒學經董仲舒的改造後,已經摻入了陰陽五行之類的玩意,構成了一個“天人合一”的體係。按照這個體係,人道即天道。天尊地卑,所以君尊臣卑,官尊民卑,父尊子卑,夫尊妻卑,皇帝理所當然地占有宇宙秩序中的最高地位,這當然很對帝國的胃口。

儒學的另一個好處,就是簡單易行。比如“出必告,反(返)必麵”(出門的時候要告訴父母一聲,回來後也要打個招呼),就不是什麼難做的事情。這就有利於統治那些沒有多少文化的庶民,有利於帝國思想的深入人心。既能尊君,又可愚民,還便於操作,豈有不欽定為官方意識形態之理?於是從漢到清,中國的思想學術界就幾乎成了儒家的一統天下;而那個原本脫穎於百家爭鳴的儒學,則由一家之言的民間思想,變成了至高無上的官方哲學。統治者可以用來治國,也可以用來殺人,當然,更多的是用來謀殺各種思想。

董仲舒不愧為“帝製思想家”,他確實為帝國的長治久安找到了一個良策。在此後的兩千多年裏,盡管王朝的更替在所難免,帝國製度卻穩如泰山。這不能不“歸功”於儒家思想對人們尤其是對知識階層的影響。即便在王朝的末年,士人(讀書人)也很少參加造反,頂多也就是幾個“落第舉子”混跡其間。另一個可以用來作為佐證的事實是,將起義者們凝聚在一起的也從來不是儒家思想,而是非儒家甚至反儒家的民間宗教信仰,從漢代的赤眉、黃巾、五鬥米教,到後來的白蓮教、太平天國,都如此。

這也是一筆雙方都很合算的買賣。儒生向帝國奉獻自己的知識和忠誠,帝國向儒生開放自己的官位和俸祿;儒生從帝國那裏謀取了生存的空間,帝國把儒生從潛在的反對派變成了國家的支柱;儒生利用自己的知識給皇帝的至尊地位披上合法的外衣,帝國利用自己的權力讓儒學在諸多學說中獨尊;儒生獲得了對意識形態的壟斷,帝國則把它變成了自己的統治工具。一個獨尊,一個至尊,一個壟斷,一個把玩,他們當然會拍板成交。這又是一筆不平等的交易。盡管帝國承諾要按照儒家思想來治國,但在事實上,帝國是行王道還是行霸道,卻完全由不得儒生。王道好用夠用時,自然不妨溫文爾雅,歌舞升平,一旦不夠趁手,就會翻臉不認人,大打出手,甚至殺人如麻。總之,帝國可以隨心所欲地拒不履行合同,誰都奈何不得。相反,儒生卻必須履行“魔鬼協議”---從此交出靈魂,不再有自由的思想和思想的自由。而且,由於董仲舒代表儒生所作的這一次集體出賣,中國知識界在今後漫長的歲月裏,還要遭受無數次磨難和摧殘。

但對於漢武帝來說,這一手卻堪稱“高明之至”。從根本上講,他和秦始皇一樣主張統一思想。他的“獨尊儒術”,其實正是秦始皇“焚坑事業”的繼續。但他知道,要統一思想,靠殺人是不行的,得靠誅心。韓非有雲:“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韓非子·說疑》)那麼,殺其人就是最次的了。相反,收買人心則是成本最低而效果最好的辦法。當然,軟硬兼施仍有必要。獨尊儒術就是軟,罷黜百家就是硬。顯然,這裏隻有手段的不同,沒有本質的區別。正如顧頡剛先生《秦漢的方士與儒生》所言:“秦始皇的統一思想是不要人民讀書,他的手段是刑罰的裁製;漢武帝的統一思想是要人民隻讀一種書,他的手段是利祿的誘引。結果,始皇失敗了,武帝成功了。”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帝國製度靠獨尊儒術得以延續,也將因罷黜百家而喪失活力。“百家罷後無奇士,永為神州種禍胎”(於右任語),誠哉斯言!隻不過這筆賬要到很久以後才會得到清算,而且得由大清帝國來埋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