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6章 黃泉無精舍今夜宿誰家 (3)(1 / 3)

為了自己居住舒適和招待朋友便利,倪瓚所建別墅多多,有雲林堂、道閑仙亭、朱陽賓館、雪鶴洞、海嶽翁書畫軒,等等。我們今人的想象力有限,以為上述建築皆是每處占地數畝、中有主建築周圍一圈假山水的豪華賓館而已。其實,倪瓚的每一處“勝境”,都方圓幾百畝,真山真水真林木,澗水清清,鳥鳴聲聲。而且,倪瓚確實有潔癖,其齋閣前所有植物,均派仆人時時滌濯,以清水澆淋。有花落下,則用長竿粘取棄之,惟恐人足侵汙草地。他的書房清閟閣外,備有絲履一百二十雙,專門供訪客使用,一次過後即棄之。如果有貧寒儒士需要錢物,倪瓚一般都讓傭人把錢遠遠放在莊園偏僻處,讓索求的人自往取之,深恐錢汙己衣己手。出門在外,他也是攜帶全部用具,絕不用他人提供的東西,惟恐不潔。倪名士的“用具”,不是什麼毛巾牙刷椅子墊之類,而是“書畫舫筆床茶灶”自隨,每行均有仆人數十跟從。這倒不是擺譜兒,確實是要“自備”的東西太多。至於日常生活,倪瓚洗一次手都要換水數十次,每天換衣數十次,確實“潔癖”到了“潔病”的地步。他所穿用的衣冠靴襪,也都是用上等好香薰透,純天然好味道,襪子比貴族王妃的手帕還要幹淨數倍。

可以想見,這樣的清雅高士,每日登上層樓,一壺在手,持之四眺,遠浦遙巒,雲霞萬變,清霧騰湧,彈指萬狀。如此生活,我們今世俗人過上一天,勝過千年。這樣的人,才能寫出以下衝淡、自然、神逸的詩詞曲賦:

題詩石壁上,把酒長鬆間。

遠水白雲度,晴天孤鶴還。

虛亭映笞竹,聊此息躋攀。

坐久日已夕,春鳥聲關關。

(《對酒》)

映水五株楊柳,當窗一樹櫻桃。

灑掃石間蘿月,吟哦琴裏鬆濤。

(《田舍》)

一江秋水淡寒煙,水影明如練。

眼底離愁數行雁,寫晴天。

綠蘋紅蓼參差見。

倪瓚《漁莊秋霽圖》

吳歌蕩槳,一聲哀怨,驚起白鷗眠。

(《小桃紅·越調》)

所有這些詩詞小曲,皆清雋淡雅,非常人所及。想古今中外無數達官貴賈,金銀堆至北鬥邊,豪氣直升九層天,但又有幾個人能享受倪雲林那種片刻清歡!

這種世外桃源、象牙塔中的生活,忽然於至正初年的一天中斷了。這並非是江南亂起後的被迫舉措,乃是倪處士有天生預感,在天下無事之時,“一日,盡斥賣其田戶,得錢以與貧交疏族,(人)或竊笑之(愚)。”好好生活不過,他發狂疾一樣變賣家產殆盡,皆散與旁人,並對人講:“天下多事矣,吾將邀遊以玩世”。黃冠野服,“自是往來五湖三泖間二十餘年”,畢竟袋中鈔銀豐實,他每每借住梵舍道觀,行蹤不定,終於免於在戰爭中因家產之累被殺的命運。

亂世之間,倪瓚選擇的這種“另類”逃避,並不說明他對世事全無牽掛。山林之樂以外,他也深恨世間無豪傑、無英雄可以鼎定乾坤,維持大元的統治。在他《折桂令·擬張鳴善》一曲中,以曆代興亡為歎,抒發了這種幽怨的情懷:

草茫茫秦漢陵闕,世代興亡,卻便似月影圓缺。

山人室堆案圖書,當窗鬆桂,滿地薇蕨。

侯門深何須刺謁?白雲閑自可怡悅。

到如今世事難說,

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傑!

而且,倪瓚《西湖竹枝詞》和《題鄭所南蘭》二詩,也透露出他對時政的關切和對亂世無人的感懷:

會稽楊廉夫,邀餘同賦《西湖竹枝歌》。予嚐暮春登瀕湖諸山而眺覽,見其浦漵沿洄,雲氣出沒,慨然有感於中。欲托之音調,以聲其悲歎,久未能成章。因睹廉夫之作,為之心動。言宣為詞,凡八首,皆道眼前,不求工也。

錢王墓田鬆柏稀,嶽王祠堂在湖西。

西泠橋邊草春綠,飛來峰頭烏夜啼。

阿翁聞說國興亡,記得錢王與嶽王。

日暮狂風吹柳折,滿湖煙雨綠茫茫。

春愁如雪不能消,又見清明插柳條。

傷心玉照堂前月,空照錢塘夜夜潮。

(《西湖竹枝詞》)

秋風蘭蕙化為茅,南國淒涼氣已消。

隻有所南心不改,淚泉和墨寫離騷。

(《題鄭所南蘭》)

前一首歎傷五代和南宋曆史,後一首傷惜南宋遺民鄭思肖的凜凜氣節。自勉砥礪之氣,洋溢紙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