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這種看似瀟灑的高隱肥遁,也是一種無奈的逃避。旅途景色再美,也是顛沛和流離的氣氛揮之不去。所以,倪瓚一首《懷歸》,無意間透露出他對昔日平靜美好生活的懷念:
久客懷歸思惘然,鬆間茅屋女蘿牽。
三杯桃李春風酒,一榻菰蒲夜雨船。
鴻跡偶曾留雪渚,鶴情原隻在芝田。
他鄉未若還家樂,綠樹年年叫杜鵑。
大明王朝建立後,“(倪)瓚年老矣,黃冠野服,混跡(於)編氓”,由於他未曾在元朝做過官,有幸躲過朝廷的搜求,七十四歲時客死於姻親鄒惟高家中,比孔聖人還多活了一歲。死前,倪老漢心存悒鬱,眼望中秋明月,追憶逝水華年,賦詩曰:
經旬臥病掩山扉,岩穴潛神以伏龜。
身世浮雲度流水,生涯煮豆燃枯萁。
紅蠡卷碧應無分,白發悲秋不自支。
莫負尊前今夜月,長吟桂影一伸眉。
明朝詩歌研究家都穆在《南濠詩話》中記載他死於“脾疾”,應該是肝硬化一類的病,果然倪瓚是“詩酒盡生涯”。既然精神家園在戰火與新朝的政治高壓下蕩然無存,死亡,可能是最好的解脫。
不容回憶的時代
——詩人的荒誕而又必然的死亡
元末的高啟、楊基、徐賁、張羽“吳中四士”,其實也是明詩開啟時代的“四大家”。
高啟,可稱得上是元明時代的“李太白”。他字秀迪,號“青丘子”,乃長洲人(今蘇州)。元亡後,他隱居吳淞青丘,很想安穩渡過後半生。出於才名太高,朱皇帝強召他入京,教授王子們的學業。高詩人性格耿介,又有文人最大的毛病疏懶,幹了兩年多就托疾回家,老朱給他一個“戶部右侍郎”的官兒想穩住他,也被拒絕。朱皇帝哪見過這種文人,隱恨在心。不久,明朝蘇州知府修治府院,高啟寫《上梁文》祝賀。由於蘇州府治舊所是張士誠的舊宮所在,朱明政權自然一抓一個準,誣稱高啟有謀反之心,處以腰斬的慘刑。被誅時,高啟僅三十八歲。
整篇《上梁文》,明廷抓住其中四個字“虎踞龍盤”,就能致詩人於死地,真是不要臉的流氓高壓政府。後世文人無聊,不少“軼事”說是高啟所作《宮女圖》一詩泄露宮廷“機密”,被老朱斬殺,實是小題大做,以偏概全。朱皇帝一是忌諱文人詩才,二是痛恨高啟的“非暴力不合作”態度,三是殺龍給豬看,以儆效尤。
高啟之詩,以《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最為豪邁揮灑,文人豪氣,一詩無餘:
大江來從萬山中,山勢盡與江流東。
鍾山如龍獨西上,欲破巨浪乘長風。
江山相雄不相讓,形勝爭誇天下壯。
秦皇空此瘞黃金,佳氣蔥蔥至今王。
我懷鬱鬱何由開?酒酣走上城南台。
坐覺蒼茫萬古意,遠自荒煙落日之中來。
石頭城下濤聲怒,武騎千群誰敢渡。
黃旗入洛竟何祥,鐵鎖橫江未為固。
前三國,後六朝,草生宮闕何蕭蕭!
英雄來時務割據,幾度戰血流寒潮。
我生幸逢聖人起南國,禍亂初平事休息。
從今四海永為家,不用長江限南北。
其實,此詩最後四句對新王朝竭盡“歌頌”,但是,朱皇帝絕不容許文人對自己有半毫的輕慢,不合作的結局,隻有“死”字等待。殺你還不讓你快死,從中間斷開,讓你活挨活受,多受些慘罪再死。
高啟的《憶昨行寄吳中諸故人》,極抒詩人縱情山水,忘懷世事的初誌,特別是鼓勵文人“及時行樂”的內容,可謂是看透世情,深為筆者所喜:
憶昨結交遊俠客,意氣相傾無促戚。
十年離亂如不知,日費黃金出遊劇。
狐裘蒙茸欺北風,霹靂應手鳴雕弓。
桓王墓下沙草白,仿佛地似遼城東。
馬行雪中四蹄熱,流影欲追飛隼滅。
歸來笑學曹景宗,生擊黃獐飲其血。
皋橋泰娘雙翠蛾,喚來尊前為我歌。
白日欲沒奈愁何!
回潭水綠春始波,此中夜遊樂更多。
月出東山白雲裏,照見船中笛聲起。
驚鷗飛過片片輕,有似梅花落江水……
夫差城南天下稀,狂遊累日忘卻歸。
座中爭起勸我酒,但道飲此無相違。
自從飄零各江海,故舊如今幾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