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6章 黃泉無精舍今夜宿誰家 (3)(3 / 3)

荒煙落日野鳥啼,寂寞青山顏亦改。

須知少年樂事偏,當飲豈得言無錢。

我今自算雖未老,豪健已覺難如前。

去日已去不可止,來日方來猶可喜。

古來達士有名言,隻說人生行樂耳!

除高啟外,“吳中四士”的楊基,即使是與新朝合作,為官十一年,最終在山西按察使的高官任上仍不免噩運,被朝廷“惦記”,以微罪獲重譴,死於勞改營中,屍體為野狗吞食。誰讓他作過張士誠的“丞相府記室”呢!張羽呢,這位“柬風吹雨衣不濕,我在桃花深處行”的名士,最終沒能“散發弄扁舟”,在洪武十八年被謫嶺南。行至中途,又有詔召回,情知凶多吉少,為少受折磨,詩人隻得投水自盡,“扁舟”弄不成,隻能到鬼門關去弄水鬼了。這位爺極具軍事天才,有《金川門》一詩,吟詠南京北門偏西的金川門,“未三十載,而燕師(朱棣軍)從此入矣”,冥冥之中,他預知此地有大事發生。至於徐賁,官到省級大員(河南布政使),洪武十三年,明廷抓住他的碴子,以“犒師不周”的罪名把他逮入南京監獄,大杖、夾板,加上“孫誌剛式”的待遇,徐爺沒多久就在獄中慘死,屍身長滿蛆蟲。

江南文人命最好的,要數袁凱了。這位爺元初當過府吏,“博學有才辯”,時人稱之為“袁白燕”,因其詩《白燕》最知名:

故國飄零事已非,舊時王謝見應稀。

月明湘水初無影,雪滿梁園尚未歸。

柳絮池塘香入夢,梨花庭院冷侵衣。

趙家姊妹多相忌,莫向昭陽殿裏飛。

袁爺食元祿當“幹部”安樂時,已經預感到劫後餘生,借典起興,盡言人生凋零。入明後,得授“監察禦史”。一次,老朱問他,“朕與太子哪個比較好?”這位朱皇帝真是王八蛋,一A一B的選擇題,選A要死,選B也要死,幸虧袁爺急智,回稱:“陛下持法正,太子特心慈。”老朱恨笨人,更恨聰明人,大黑臉蛋子的肉登時耷拉下來,嚇得袁爺當殿差點拉一褲子。回家後,他馬上稱疾辭官,不久,又裝瘋賣傻,想保性命。朱元璋不放心,派特務去袁凱家裏窺查。袁爺事先把麻醬和麵捏成狗尿,拋散在狗窩附近,天天披頭散發,目光呆滯,躺在地上大嚼“狗屎”。朱元璋得報,算是饒了袁凱一命。可見,活在朱皇帝的大明朝多麼不容易,不吃屎,就要死!

最後一提的,當屬大畫家、大詩人王蒙。

當今,故宮博物院藏有王蒙十件真跡。2006年5月底,香港佳士得拍賣他惟一“遺落”民間的“真跡”《煮茶圖》,這幅以移動視點透視法創作的畫作,皴法藏法,山巒層次豐富,蔚然壯觀,估價達800萬港元之巨。

當然,元代的王蒙無福“消受”自己作品帶來的利潤,這位身為趙孟外孫的元代大聞人,由於出任過張士誠的“顧問”(江浙行省理問),也被新朝暗中在“另冊”上掛號。明朝初建時,為裝點門麵,“請”王蒙出來做官。又老又窮隱居山間的老王頭禁不住誘惑,柱杖出山,很想為兒孫博些銀兩、產業度饑寒。甭說,甫出山,老王待遇不錯,當了個地局級的幹部:泰安知州。有了微薄的俸銀和虛渺的官銜,王蒙自然可以口中吟詩,手中揮畫。

倒黴的是,沒幾年趕上老朱搞“清洗”,胡惟庸一案,數萬人牽連被殺,老王不幸,正是其中幾萬之一的分子。罪名很荒謬:胡惟庸被抄家,其中有幾幅老王巴結老胡送去帶落款的畫。不用講,肯定是“胡黨”分子。花白須發的老翁,仍被拉去刑場碎剮。老身子骨一身淋漓的鮮血碎肉,在汙穢的刑場土地上留下了他人生最後的“超現實主義”繪畫作品!

王蒙早年雖也是在優裕家境中成長,其詩倒很有“憂國憂民”意味,現摘其《暮宿田家作》一首:

木落天正寒,山空日將暮。荒林倦鳥歸,亂水行人渡。

窮年滯草莽,短褐被霜露。晚宿依田家,主人情亦故。

汲水泉滿澗,燒竹煙在戶。鍾殘溪上村,月照階前樹。

濁酒初潑醅,嘉疏亦時具。且慰饑渴懷,況諳村野趣。

老翁八十餘,有子歿征戍。粳稻歲莫收,官司日加賦。

我願息兵戈,海宇重農務。愧乏經濟才,徒然守章句。

詩意哀沉,除有老杜忡忡之憂心外,也有李白“宿五鬆山下荀媼家”的淒清哀婉。如此“人民”詩人,也終慘遭老朱的毒手。

所以,朝代交替,不幸生長於“皇元”、“皇明”的詩人騷客,真是倒了血黴。挨過了初一,終躲不過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