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篇:讀人與讀世(1)(1 / 3)

照我思索 可認識“人”

——對沈從文先生的片斷回憶

從一九八〇年八月認識沈從文先生,到一九八八年他去世,整整八年間,每次我到北京,大都會約同沈從文先生的親密助手王先生和王亞蓉女士登門拜訪。八十年代初中期,我的主要工作是編輯事務,上京的次數固然多,每次停留的時間也較長,常有機會去拜候沈先生。上了沈家,不管有事無事,談正事還是閑聊,總耽擱好幾個小時。當時不懂得珍惜,未曾記下來,所談內容不免淡忘了。但是一些記憶還是深刻的。

頭一回見到沈從文先生,就令我感悟了文學的本質。

首次上京,其中一項工作是將剛剛出版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樣書帶給沈先生。在王先生和王亞蓉女士的引領下,來到前門東大街的沈家。一進門,穿便服的沈先生從廳中的床沿上下來,一邊忙找他的布鞋,一邊忙不迭向我們打招呼。團團的臉滿綻著笑容,神情稚樸而帶點靦腆。說話輕輕地,不帶一點酬世味道。倒是濃厚的湘西鄉音,要王亞蓉女士穿插著說明。王女士說明時,沈先生總是含笑望著我們,眼神帶感情,神態活像個稚童。

麵前大名鼎鼎的沈從文先生,給我的最初印象:純真、誠摯、和悅、自然。刹那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一句古話,從心裏蹦跳出來。作家與作品間連帶著的文學本質,似乎一下子也透露出來。日後,與沈老接觸多了,讀他的著作多了,了解他也多了。到現在,要概括我對沈先生的認識和感覺,還是初見時所得“赤子之心”的印象。人的直覺有時很玄妙,也很準確。在此以前,沈先生的文學作品,我讀得不多,興趣也不濃。關鍵是對他的文學思想境界認識不深,不懂得欣賞文學作品似平凡中的卓越、似平淡中的波瀾壯闊的道理。自己的興趣是近代思想,連帶對近代文學的認識,總傾向從史學的角度去閱讀、去理解,這是念曆史的癖性。不自覺地,也對文學性質的理解變得狹隘了。

一個生長於湖南邊陲之地,整日與大自然打交道的野孩子,青年時代混跡於龍蛇混雜的軍旅;忽然靈光閃動,隻身遠闖人文薈萃的北京,浪跡於文學園地。三十歲後名氣漸顯,奠定在文壇的地位。中年由作家而晉身大學教壇,一身而兼作家、教授和文學刊物主編多職,享譽日隆。一九四九年後打入另冊,離開文壇,擔任故宮博物院的文物講解員,用他的話說,就是“在午門樓上轉了十年,學了十年”。幾十年陰晴不定的政治空氣下,他長時間絕跡於文學界和教壇,苦心孤詣,自甘寂寞,從事文物的研究。這樣曲折的人生過程,這種甜酸苦辣的閱曆,在沈先生的行止容貌上,竟然沒有留下任何應有的世故和滄桑的印記。年過古稀,仍然一派純真,真是不可思議。這種純真,沒摻入一點造作,又不同於長於富貴、少不更事、不通世務的天真。沈從文先生保持著的,原是一顆赤子之心。

頓然,我明白了,隻有這樣性靈的人,才會成為頭等的文學家。沈先生頭一回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天生的文學家。舉止以外,他談事情總像講故事,娓娓道來,引人入勝。幾十年間,見過不少不同的文學家,再未有人給我留下近似的印象。想象中的曹雪芹,也應該是“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的人物,才會飽曆世變滄桑,窮途潦倒,仍意氣岸然,鍾情山水,遊於眾藝,才會寵辱不驚,成就《紅樓夢》這樣的人性刻畫深刻而仍滿溢性靈的偉大作品。

八十年代開始,我猛然醒覺,研究中國曆史和文化別有天地,自此躑躅尋覓,至今不休,沈從文先生便是啟蒙者。

我參與沈先生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書的出版,已是後期的工作。中國向以“衣冠王國”自居;但是,不要說普通人,縱使人文學科研究者,對幾千年的衣飾流變,各類織染技術、紋樣藝術,可以說是不甚了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具體內容和見解,不僅讓我大開眼界,而且,該書主題雖雲研究中國曆代服飾,涉及的卻是中國文明史的方方麵麵。沈先生通過服飾的研究,同時疏解了中國文化上不同層麵的諸多問題,提出眾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見解。該書對我最大的衝擊,是啟動我轉換研讀中國文化曆史的觀念,領悟了“雖小道亦有可觀焉”的道理。一直以來,我們所關注的文化史,其實是中國學術思想史,或者是中國哲學文化史,甚能籠罩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全方位揭示文明進程的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