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沈老聊天,時時可聆聽他從物質文化方麵去認識中國文明的見解。現今仍清楚記得,大概是第二或第三次見沈老,晚飯後,在他們位於朝陽大街吉兆胡同的研究室,沈先生聯同王先生和王亞蓉女士,為我們幾個門外漢,透過投影器,演示剛剛挖掘出來的江陵戰國文物。當晚,沈老興致勃勃,為我們解說。他的全情投入,相信就是十年故宮午門上作講解的樣子。雖然我對文物的認識仍是模糊,但因沈老一晚的講解,對春秋戰國時期楚文化的發達,對楚民族與楚文化構成日後中華民族和文化的重要,印象深刻。中華民族和中國文化如何傳承又如何壯大的問題,自此在我腦中縈繞。
當晚與沈老的不少對話,都記不住了。其中一問一答倒還是記得清清楚楚。我問沈老,何以衣飾紋樣,在戰國時期的楚,其藝術已臻這麼高的水平?沈老回答,這樣的服飾紋樣的設計者,不是日後我們所理解,是出於一般工匠之手,而應是出於當時的高級知識階層,是當時文化藝術的最高表現。看過了楚的衣飾圖案,聽了沈老的話,我衝口而出說,我們以往讀《史記》“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一語,曾理解為楚人有著南方之強的特性,有複國的決心,強調勇武。現在才明白,這句話的背後原來是文化的自信。這樣的一個晚上,真是當頭棒喝,從而使我理解到中國文化史絕不囿於文獻,絕不能局限於文化哲學的範圍,而是自有更寬廣的天地。這是啟牖我日後走上要從物質和藝術文物等諸方麵,要從眼所及的事物和山川環境,去認識中國文明的途徑。這是一種觀念上的開竅。我們檢閱沈老的著作,自五十年代,他已不斷著文倡導“用文物知識和文獻相印證,對新史學和文化各部門深入一層認識,才會有新發現”,“五百萬卷書若沒有人善於用它和地下挖出來的,或始終在地麵保存的百十萬種不同的東西結合起來,真的曆史科學是建立不起來的。”(《文史研究必須結合文物》,一九五四年十月)
同時,沈老竭力倡導“古為今用”,要讓文化藝術普遍深入社會大眾,以讓傳統文化藝術轉化成新工藝。他這種種見解,放諸五十年後的今日,依然振聾發聵。與沈老談話內容雖多淡忘了,但是如何保護好中國文化,如何令中華文化藝術讓更多人認識,一直是沈老所關心的話題。
沈老是近代中國最偉大的文學家之一,同時也是一個卓越的學者。大多數人關注他由文學轉向學術的理由,但我個人更重視兩者間他在思想精神上的彙通:對人的自然生命、民眾真實生活的終極關懷,對根植於生活的思想感情和文化藝術的執著。從這裏,我們就容易理解他自撰墓誌銘“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的含意。
原載香港《明報月刊》二〇〇二年十二月
文物曆史世界的沈從文
——從人性的光輝出發
經過了幾十年的沉寂,文學家的沈從文,重現光芒,再為世人所認識。
吊詭的是,自解放後直到一九八〇年整整的三十年間,沈先生雖然退隱文學創作和文學教育,他的聲名仍然以文學而讓世人懷念。二十多年前,我先是從文物曆史學家認識了沈從文,再從文學家去認識沈從文,然後是全麵地認識沈從文。沈先生下半生在文物曆史研究中,創獲饒多,成績卓越。他的代表作《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是該方麵學術研究的開山之作,也是傳世之作。他的文物曆史研究的成果,一如他的文學創作,透現了他獨特的生命哲學和思想。
無論是文學創作還是文物曆史的研究,沈先生都有未完成的大作。以《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文化成果的存歿去衡量,不無遺憾。但是,他留下的文學創作和文物曆史研究,已充分貫穿著他對於人的生命、人類的人文化成的終極關懷和了悟,隻要我們對之有足夠的認識和理解,相信沈先生也不會有太大的遺憾。這就是他生前自題墓碑“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的遺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