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上篇:讀人與讀世(6)(2 / 3)

書信贈書而外,陳從老留給我的是他的畫作和墨寶,都是十多年不同時間饋贈我的,或是他準備好或是即興饋贈的,所以都有上款和年月。我私人從不向畫家書法家求書畫,我一貫有一種想法,書畫家的書畫作品,是一種勞動成果,不能無酬,不能不勞而獲。如果真喜歡,付出報酬是應該的,最多相熟是有折讓。如果書畫基於交情作禮物贈送,又當別論。我記得有一次去梓室拜候,由於知陳從老嗜煙,我習慣捎上香煙作見麵禮。告辭時,陳從老突然將擱在桌上的已裝裱好的一幅畫要送給我。這樣珍貴的禮物,我不敢收下,一再推卻。陳從老突然說:“這些剛從畫店裝裱好送來,您就來了,這是緣分,緣分是不可推卻的。”他又說:“如果您願意,該畫裝裱費、車費用了二百元,我一個月薪金才好幾百塊,您付裝裱費,畫我送給您!”聽了我隻好感謝地接下。這幅畫是陳從老饋贈書畫中唯一沒有上款的,我亦很珍惜,因為這裏有一段因緣,也反映陳從老的人生哲學。關於從老對待自己書畫,原上海美術館副院長陳龍有一段說法,“書畫對陳從周先生來說隻是他繁忙的工作之餘的遺興,他藉書畫抒發自己的感慨和抱負,‘丹青隻把結緣看'是他的座右銘”。又說:“看陳從周先生的畫真能體味到中國文人淡泊明誌,寧靜致遠的精神世界。在當今中國畫壇上,能在傳統筆墨情趣上達到這樣的高度的,已是鳳毛麟角了。”(《陳從周畫集序》)由我與陳從老接觸中過程,他們的說法所言不虛。試舉兩例子說說。

陳從老書畫師從張大千,早在四十年代已成名,著名藝術評論家王湜華先生說,“從周先生的畫清新雅素,意境深邃,格調高雅、親切宜人”,(《陳從周畫集序》)被評論為是現代中國文人畫的表表者。我與陳從老會麵,多次向他提議在香港為他舉辦書畫展。一次,我知道他與馮其庸先生有深交,再提議為他們舉辦同為學人的書畫聯展,他亦婉拒。我雖不明所以,但不宜再探問。直到有一次與他對話,才獲知陳從老對書畫“價值”的執著。一回我到上海,馬路上見到商家為朱屺瞻先生辦百歲書畫展,到梓室見到陳從老,我知道他與朱屺瞻先生熟悉,且在文字上知道他對朱屺瞻先生相當尊重,所以我問陳從老是否已參觀過朱先生百歲畫展。他的回答頗出乎我的意料。他有點動氣,說他不會去參觀。他說書畫是藝術,是用來結緣的,不是賣錢的,更不應該由商家主辦,所以他不會參觀的。聽了這番話,我才明白何以陳從老不願辦書畫展,也從來不見他賣書畫。七八十年代,名家書畫漸有價,比對一份幾百塊一個月的工資,能以書畫換生活,是很正當的。以從老的書畫造詣,他學術文學上的名氣,絕對有書畫市場的,何況據我觀察,他的生活日用並不寬裕,但從不以書畫為稻粱謀。陳從老這一輩,我認識的陳原先生、啟功老,沈從文先生等等,平日生活要求很低,住的、吃的、穿的、行的,都遠遜他們應有的或者可以爭取得到的。他們的生活,經過抗戰、內戰、三年饑荒、文化大革命,都飽受貧苦折磨。開放後,生活條件日益改善,物質愈益豐富,但他們這一輩人,依然安貧樂道,淡薄物質生活的享受。從這裏比對當前,不要說一般人,即使所謂學者藝術家,大多汲汲於物欲,追名逐利到讓人側目的地步,如何可比擬。無他,他們這一輩人,依然能自有生活、生命的價值,腳跟立得定,正如孔子所說“回也不改其樂”之謂也。

近年我才領悟到“道不遠人”的道理,也明白“道不遠人”看似尋常,而成為日常的行止的不容易。社會上現在議論的“社會文明”與“修養”,就是這種“道不遠人”的日常行止與生活價值。

我與陳從老相交,年齡相距三十年,十五年來我固以長者視之,日常交接,我們更像忘年交,他從沒有一點居高臨下的感覺,即之溫溫,舒適極了。通信或饋贈著作和書畫,他習慣以“宗兄”呼之,這既守傳統的禮貌,也是他為人的謙抑。

一回,我說好一個時間到梓室拜候,由於交通障礙,我遲到了達兩個小時。來到新村巷內,遠遠望見陳從老坐在他家小陽台,一見我連忙起身打招呼,狀甚愉悅。回港不久,因同事要到上海拜候陳從老談稿件事。我告知上回我碰到陳從老在陽台事,並希望轉告陳從老,他近年衰病,不宜過於勞心,像上次見麵時所見曬曬太陽對身體是最好的話。同事回來後卻告訴我,那回我所見陳從老在小陽台,他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盼我到來,因我遲到,而在外足足等了我兩個小時。聽了感動之外,一陣心酸。老人衰病如此,尚孜孜以人為念,這種情義,我輩差遠了。長者已逝,世緣亦盡,留下的是不絕如縷的懷念。無疑,他的道德文章為他鍾愛的中華文化增添了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