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博學與多才多藝,自有其本人的天賦和勤奮的因素。但我以為,陳原老的博學與多方麵的著述,是近代啟蒙者共同的文化性格。我這一生見過幾個勤奮至極的學者,陳原老是其中之一。陳原老極其勤奮,孜孜不倦,從沒有周末、沒有節假日,每逢春節,他都要完成一篇文章。何以說陳原老是屬於近代啟蒙者的文化性格?
始終不渝的理想主義者
作為一個研究近代史的,我視陳原也是中國近代具啟蒙文化性格的知識分子典型之一,是十九、二十世紀之間出現的近代啟蒙知識分子的胤子。近代中國,凡肩負啟蒙使命的近代知識分子,最大的特征是,對於知識和學問,不全在為學問而學問,為研究而研究。他們的研究,他們的著述,時常著眼於當時中國和社會的實際需要,是出於啟蒙的使命。陳原老從二十一歲到三十歲左右,研究過地理學。短短的十年間,他編譯了很多有關中國和世界的地理教材,在他其時的認識中,地理可傳給讀者的是愛國,愛人民,反對侵略,反對投降的概念。作為一個年輕的愛國者,他的地理研究和著述,對什麼分科、什麼教案都不顧,隻有一個目標,就是要喚醒讀者的民族魂。他翻譯過幾個大音樂家的傳記,也編寫過各種不同的民歌。他的目的,如他所說,是將希望之歌聲,指引人心走向光明,走向理想,走向明天。他時時想要把音樂家的偉大人格、高尚的靈魂、不屈的奮鬥精神,以及這些精神的化身——他們的音樂創作,傳送給讀者。他研究語言學、世界語、拉丁語。甚至文化大革命期間,他被打倒,以至文化大革命後,已近晚年,仍然一頭紮進開拓社會語言學的研究。他自己很清楚,中國近代曆次的語文運動,從五四時代白話文運動、注音符號運動、大眾語言論爭,一直到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無不帶有尋求民族解放道路的色彩。他所有研究興趣,非為興趣而興趣,為學問而學問,他的研究和撰述,一直聯係著中國的命運。
陳原一生孜孜不倦地研究這麼多問題,從事這麼多方麵的工作;甚至貫通他一生的出版工作,他也是多麵手。他的目標隻有一個,隻要能解救中國,隻要對中國現代化有用,隻要是時代所需要。陳原老與大多啟蒙者的研究取向一樣,在乎的是“春江水暖鴨先知”,要當先覺者、先行者,而不在乎著述之能否成為名著。一生誌業在於“啟蒙”和“救亡”。
“啟蒙”和“救亡”確實是中國近代知識分子最重要的兩大主流思想,當然我們可以換上其他習用如“反帝”和“反封建”等不同的語詞。但陳原對於“救亡”與“啟蒙”之間,有一個說法。他說:“我最近也讀到一些海外一些不知是不是共和國同齡人的文章,他們慨歎救亡者的悲哀,說什麼學者們那時熱衷於救亡,所以學術就消亡了。”他進而說:“當民族的生死存亡成為現代的最強音時,難道作為中國人的文藝家或學術家,能置身於救亡之外嗎?”這些說話確表白了近代革命知識分子的真實心情,包括魯迅亦如此。我看過陳原反思自己平生的一篇文章,清楚地說,如果回到二十年代,要他再選擇要走的道路,他還是選擇他走過的道路。這是一種忠實於自己的一種表達;是他對自己一生的一個界定,一個定論和一個肯定。這種界定、定論和肯定,是基於近代曆史的大環境。如果我們明白他的這種心情和認定,作同情的理解,對他一生所作所為,就會顯得深切著明。不管我們視他為一個知識分子也好,一個文化人也好,一個學者也好,一個作家也好,他的身份、他的作為完全依托於曆史的發展和時代切實的需要這種基調上。
陳原老對文化思想啟蒙的理解,是多元的,多層次的。除了思想文化這種較高層次外,他非常重視全民文化素養的提高,以及注重全社會的文明程度。這方麵看法在他的文章中多有反映。平日聊天也容易察覺,他很留意事關文明的事事物物。比對外國,如果他覺得中國社會沒有這種文明,或者文明程度不夠,他就會很動氣甚至氣憤。一個例子,他一篇文章曾寫及,蘇聯雖解體了,卻留下了鮮花。他說俄羅斯人雖然很窮,生活很艱苦,人還是很喜歡買花,會排隊去買花,這是講求生活的品位。物資雖然缺乏,買什麼東西都要排隊,但俄羅斯人仍然會很規矩地去排隊,這就是社會的文明,他很欣賞。他關注的啟蒙,不僅僅在文化思想,包括具體的民眾的生活價值、社會普遍的文明程度。陳原老日常生活很儉樸、很簡單,卻很整齊、很整潔,也很注重生活的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