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篇:讀人與讀世(7)(3 / 3)

作為近代史的一個研究者,我近年有一種很體驗性的認識:在國家民族的現代化追求中,經濟的現代化,政治的現代化,軍事的現代化,社會的現代化,以至科學技術的現代化,都是重要的;但文化的現代化,人文修養與社會文明的現代化,應視之為根本而長遠的基礎。

陳原雖然年過八十,一生風雨,飽經憂患;看他寫的書,跟他聊天,他所用的語言,仍好像一個十幾歲的文藝青年。一大堆的理想、樂觀、人道、陽光、勤奮、青春氣息、希望、友愛、美好、激情、優雅、人生、奉獻、生活……,全都是積極向上、非常美好的一種用語。直到他躺進醫院以前他還在寫,常訴說“夢”、“哲人的夢”、“語言夢”、“新年夢”。他晚年帶有回憶錄性質的著作,書名則取名為《我的小屋,我的夢》。書中他說:“回味往事,寫不出燦爛的星光,隻能告訴我的親人,我在那一間又一間的小屋裏,度過了美好的一生……充滿苦惱和希望、激情和友愛的幾十年。”這裏一再訴說的夢,就是他追求理想的一生的代名詞,他的一生是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也是近代啟蒙知識分子一個共性。

救亡與啟蒙:革命知識分子的典型

陳原老固然是中國近代啟蒙知識分子其中典型之一,也是近代革命知識分子的殿軍人物之一。陳原老一生從事革命工作,是屬於革命的知識分子。對中國近代史我有一個看法:從一九〇〇年前後,中國出現現代形態的革命知識分子。他們是其後二十年中國曆史發展的主導和主體力量。他們身兼救亡和啟蒙兩重曆史使命。作為革命知識分子,陳原就是這樣的人物。一個很值得重新探索和思考的曆史課題,在過往中國近代史的研究中,常常將革命者跟啟蒙者過分對立起來:搞啟蒙的人不革命,搞革命的人不啟蒙。我個人的看法,大部分的近代革命知識分子,從事革命,從事政治活動的同時,從來沒有放棄作為一個啟蒙者的角色;一些似與革命與政治疏離的學者、文學家和文化人,其實無時無刻不關心、不關注現實的中國命運。在啟蒙和救亡兩重使命,在有誌的知識分子中間,隻是不同的人,不同的時期取向的偏重問題,視救亡與啟蒙,或先或後,或顯或隱,或緩或急,或輕或重,而無一麵倒,更不是對立的。

這樣的例子很多。陳獨秀被認為是政治的一生,革命的一生。他十六歲時,即寫成《揚子江形勢圖》一書,這不純粹是一種學術研究,是有怵於列強入侵長江而撰寫的。青年時代的陳氏從事西方文化的研究,學習多種外語,目標無不在於啟蒙。陳獨秀晚年離開政治,他寫了一本《小學識字課本》的文字學研究。陳氏固精研古語言文字學,很有造詣。但他這本著作,仍然不全是純粹的學術研究。其目標要為中國文字的學習,理出結構性的規律,裨益於中文普及教育,要為中國語文的學習,找到一種簡易的方法。反過來,一般人都認為陳寅恪是一個純粹的學者,一生從來不過問現實的。其實他非常關心現實,陳寅恪的重視民族和民族文化的研究,是他對時代認識和時代需要在學術研究上的折射。在現實上,陳寅恪從不否定救亡,更不否定引進西方東西的重要。作為當代一個出色的學者,通曉中外文化而深悉世界大勢,他深知保存民族文化對國家的終極意義。陳寅恪眼光看得很遠很遠、很深很深,所以專心致誌於此,但是他從來沒有否定救亡的重要。

今天的出版界,重讀陳原很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