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樂觀、進取、人道、勤奮、公義、善良、正直、希望、勞動、美好、激情、優雅、平等、奉獻、樸實、生活、愛國這一連串美好的價值,都是近代啟蒙者一生鍥而不舍追求的、頌揚的。人在青年時期,口中文內常出現這類辭藻,是容易理解的,是涉世未深的理想憧憬。像陳原先生年近八十,曆盡磨練滄桑,依然對之叨念不休,唯一的解釋,這是基於啟蒙者終生固執的信念。對這些信念的執著,文集中的文章,無論寫於三十年代、四十年代還是九十年代,用詞和論調,是出奇的一致,我們很容易聯想起陳獨秀的名篇《告青年》,文中大聲疾呼,要“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陳獨秀寫這篇文章已不算年輕,近四十歲的人了,也已幹了十幾年亡命的革命活動了。再過了二十年,陳氏已六十多歲了,仍激情澎湃的作長詩《告少年》。這充分表現了近代啟蒙者對他們一生所奉信念的固執。近代啟蒙者中如梁啟超、如胡適莫不如此,他們往往保持一派永遠的樂觀、理想和希望。《陳原散文》中無所不在的理想頌辭,是近代啟蒙者的一脈相承。所以陳原先生雖在嗟歎人生的黃昏,但仍然不會忘記說:“但我是真誠的,人到黃昏時分就有黃昏的語言,沒法子。——可是直到此刻,我心中仍然充滿著希望,我相信朝霞一定會出現的,一定會到來的。”
原載《文彙讀書周報》一九九七年六月二十八日
附二:出版的啟蒙導師
——敬悼陳原老
陳原老終於逝世了。陳原老自中風後,初期,每次上京探望,都充滿希望,期望有強烈生命力的他的康複;後期,每回探病後心情卻沉重,見著一個願思考善思想的智者,無法用筆、用口去表達自己,成了會思想的植物,實在難過。他的逝世,算是一種解脫。對他的逝世,難過之外,方方麵麵,讓我想得很多很多,要寫想寫的也很多很多,下麵隻是一個片斷。
一九八〇年在我剛進入出版界,就認識了陳原老。自此,承蒙不棄,來往甚多甚密,是我很親近的出版界前輩和文化界長者,也成了終生不渝的忘年交。逾二十年的交往,已到了無所不談的地步。
就出版而言,我一直視陳原老是啟蒙導師。
一九八〇年,陳原老作為團長率領中國出版代表團訪港,這是文化大革命後第一個中國出版代表團到港考察訪問,在新聞和文化學術界都相當轟動。他作為團長,會見文化學術新聞界的第一次演講,相信當時在場者,都會印象深刻,也是我個人體驗到少見的一場精彩的演講。他演講的具體內容,已不省記。但是,充實的內容,豐富的學識,懇切摯誠而不亢不卑的態度,幽默動人的講演才能,不僅令招待會很成功,甚至可以說是,這是中國內地與本港一次文化交流的“破冰之旅”,也是其後陳原老與香港文化學術界長期惺惺相惜的開始。至於我個人,作為出版界的新丁,這回演講,開闊了我對出版的認識。
訪港公務完成,陳原老留港探親,多逗留了一些日子後,公司安排由我負責陪同他回京。日後,每說起這段故事,我總說笑是“護駕回京”。那時,我們出差國內,可不像現在方便:先要坐火車到廣州,再從廣州坐三日兩夜的火車才能到北京。幾日夜的旅程的相處,與陳原老由陌生而熟悉,由拘謹而自然,由找話題而隨意交談,無所拘束。當然談得最多的,仍是出版的事。這是我對出版有較全麵、真切認識的開始。
自此二十多年,不管在北京他的寓所,還是他多次旅寓香港,或與他到各地同遊,出版文化成了我們談不盡說不完的話題,也是我對出版與出版管理加深認識的源泉。
逝者已矣,陳原老對我出版的教導和啟迪,永誌難忘。痛悼之外,也無法卻除濃濃的寂寞心緒的纏襲。多年前,在一篇追憶另一位文化長者的文章中,我曾說過,每次再到北京、上海,愈來愈感覺寂寞。一個個認識而相交甚深、足令人景仰的文化界長者的逝去,掀動的豈止是人生的慨歎,更多的是文化上的“人麵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