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聯合出版集團員工刊物《傳真》,第一六四期,二〇〇四年十一月
王力先生的三封信
收到寄贈的《王力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就浮現起與王力老生前交往而留下的一份印象。這份印象不因歲月流逝而褪減。反因年齒日增,閱世漸深,愈是鮮新,愈感珍重。
王力老是我剛出道最早認識的國內學術大家之一,時在一九八〇年。該年,他與夫人到香港作學術訪問。出於對他的尊敬和他與商務印書館的長期的淵源,在假日為兩老安排了新界地區遊,以盡地主之誼。當時香港新界交通,不像現在,周遊一匝,要整整一日,道路也時有顛簸不平。記得回到港島出席晚宴,王力先生曾略作休息外,一直遊興很高,整日不見倦容。年屆八十,體精魄旺如此,印象特深。王力先生棄世時已年屆八十六,應屬高壽了。由於他給我留下身壯力健的印象,他去世時,我總有過早的感覺。王力先生身材相當魁梧,相貌也近嚴肅,說話並不多。經一日的相處,用“望之嚴嚴,即之則溫”去形容,最恰當不過,這也可在紀念集親朋學生回憶文字中得到印證。
同遊之日,我就留下了很多可回憶的印象。
書我是喜歡讀的,積累經驗所得,也懂在著作中窺測作者學問的深淺。但是在三言兩語間,認識到一個人學問的深淺,卻是在初識的王力老身上體驗到的。該日大清早,我們驅車到香港大學寓所接兩位老人家,初見麵,不免寒暄幾句。我隻說了約三句話,王力先生輕聲地對我說:“你是東莞人。”我講話是有鄉音,但兩三句短話中,就能斷然指出來,當時我真佩服。晚宴同座一席,談話約經一刻鍾,王先生對座中的一位蕭先生說:“您是上海出生的廣東人。”語調仍是輕輕地,說得卻斬釘截鐵。聽了,我真覺神奇。漢語和方言,在語言學家來說,或有規律可循,但王力先生快速而準確的判斷,雖不懂語言學的我,亦可略窺他語言學的造詣了。重要的,他時刻觀察,在日常生活中體驗學問的為學精神,給我上了難忘的一課,讓我學懂這種性質的為學方法,終身受用。
現在我還珍藏著王力先生送我的贈書、墨寶和書信。其中的三封信的背後故事,也是讓人難忘的。
一九八一年初,香港商務印務館出版了一套七冊、集其時大陸語言學一時英彥論稿的《語文學習講座叢書》。因在港認識了王力老,竟冒昧去信請他老人家寫一篇書介,以推薦該套叢書。該種做法,說白了,要借王力老的文章做廣告。現在想來,其時實少不更事,不知天高地厚。王力先生不但不以後生小子的不情之請為忤,且很快就轉寄來了稿件,並另寄來一封很客氣的親筆信。當中有長者寬容外,不擺架子,時刻以普及和提高大眾語文水平為心為念,相信也是他願意寫這篇推介文章的原因。王力老一生,龍蟲並雕,這才是真學人、通人。稿登了,隻有丁點兒的稿費。我去信王力先生請教稿費處理辦法,為此他再來一封信。事忙,這事一直未辦好,拖了不少時間,王力老也沒有督辦。現在看來,或按當時香港的收入,幾十塊錢真是微不足道。但七八十年代之交,中國大陸人均收入仍然是一百幾十元的水平,幾十塊錢亦不算少。差不多近一年,有機會到北京。我才按他來信的囑咐,購買了一瓶咖啡。在京事忙和疏懶,隻托在京友人將咖啡轉交王力老。事後聽說尚要勞駕老人家去拿回來。這就來了他給我表示感謝的第三封信。信來了讀了,想起這瓶小小咖啡終於到了王力老手中的整個過程,一長一少的行事對比,當時真慚愧之極。長者風範,仁者之心,雖小事亦有可觀者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