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一封信說起
——追憶牟師潤孫先生
近檢點舊物,見先師潤孫先生寄給我的一封信,內容雖然簡單,頗能說明牟先生晚年的生活,連帶牽動了我對牟先生的一些追憶。
信內容是這樣的:
萬雄仁棣左右:承惠賀年卡,謝謝!茲有懇者,光緒二十二年孫家鼐覆奏開辦京師大學堂事一折,見《近代史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而寒齋無其書。如館中資料室或吾弟藏書有之,務祈費神影印交郵擲下,為感為盼!端此奉托,即賀年禧
侍友生牟潤孫啟十二月十五日
前承代購之《文苑花絮》,其中書頁缺失錯亂。便中請煩關女士代為換過為幸!看關女士何時方便,並不急急。書價若幹?亦請示知。又啟。
信未署年份。信內主要是托我代查閱資料和買書事。
牟先生退休前在新亞書院與中文大學研究院任教的最後幾年,我算是與他比較親近的學生。在大學和研究院就讀期間,我研讀重心是中國近代史,選擇研讀近代史,多少是出於對中國近代命運的關懷。心底裏,對中國傳統學術思想一直興趣濃厚。因此自大學三年級起以至研究院,我每年都選修牟先生的課。當時牟先生是係內唯一教授銜的老師,在研究院也是唯一的講座教授,由於課開得專深,選修牟先生課的學生很少,通常隻有三幾人。那年的四年級,亦隻有我一個人選他的課以應學位考試。或許這樣讓我與牟先生較多接近。從日本負笈返港,任事於香港商務印書館,常有文化聚會和文化學術界的飯局。牟先生和王師德昭先生最是支持,見麵的機會也最多,直到他去世,一直保持相當密切的師生關係。就我個人接觸的印象,晚年牟先生過的日子,主要是買書、讀書、談學問和撰述。不管什麼性質的聚會,牟先生善談,最後由他引導,談論的仍集中在學問和學術界的人和事上,少及其他。我敬陪末座,感覺比上課還長知識。晚年衰病,牟先生更是日以讀書撰稿為事。我幾乎每星期跑牟先生家一次,給他帶上囑咐要買的書和要查閱的數據。實在忙得去不了,會使同事代勞,盡量令他及時用上。七十年代退休的牟先生,不善生產,隨香港經濟高速發展,百物逐年騰飛,他和師母的生活並不寬裕,晚年更有點拮據。但是他買書的習慣和買書的不吝嗇,毫不改變,幾乎每個星期都會買書。晚年筆耕所得的稿費主要也是用在買書上。有時不忍心他花錢,要送給他,他總拒絕。以上的一封信,就是當時情況的反映。啟功先生憶述他的青年時代,說道:“與牟先生在一起,也曾飲酒、談笑,誰又知道,他在這種時候,也常談學術問題。”(《平生風義兼師友——懷龍坡翁》,見《回憶台靜農》;上海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五年)可見牟先生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愛書人和讀書人,一生專心致誌於學術。牟先生平日讀書興趣廣泛,撰述文章題材亦很豐富,而且厚積薄發。晚年的幾本論文結集,大部分文章是晚年寫的。他一再強調,寫文章是平日讀書,有所見有所發現而寫的,不應先預設題目,為找材料而讀書的。這兩句話看似簡單,當時我聽了也明白,理解並不透徹。現在明白得多了。他的讀書為文和現今學人的讀書為文的區別,即“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之謂也。
六七十年代的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人文學者集一時之彥。曆史係諸老師亦各具學術成就,各有風範,在學問和教學風格上,各擅其勝。在我就讀期間,牟先生講授的主要是中國史學史、史學名著導讀、中國經學史等課,一般曆史係學生興趣不大。況且牟先生講課,無指定參考書。上課時他比對他帶來的不同史著的片斷,手翻口說,難於做筆記。如果不經自己課後梳理和思索,會覺得他的講授並無係統。譬如上他的《三國誌》導讀課,他並非按一般講授慣例,係統地講述《三國誌》的成書過程、作者生平、史著特色和成就等等,而是就《三國誌》某章節、某句文字、某條裴鬆之的注釋,去比對前後或比對《後漢書》和《資治通鑒》等其他史著,說明他想教授的關於陳壽的史法、史識、史例,然後再說到古今學者對這個問題和對這段曆史的觀點,最後才說出他自己的看法。短短的《三國誌·曹瞞傳》就足足講了近半個學期。我讀書尚算博雜,隻是聽得明白,也覺得很有興味,但以我們當時學問底子,說不上心領神會。無論如何,他的課,讓我認識了為學的境界、學問的深淺。大學修過的眾多科目的筆記,至今大部分已不知去向,我謄錄在《三國誌》、《史記》、《後漢書》、《資治通鑒》等書上的各種標記和牟先生的分析,至今仍好好地保存。可見當時我已有“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