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昭師治史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從大處著眼,由要處入手。就以他的中國近代史方麵的著述為例。如《同治新政考》、《國父革命思想研究》、《知識分子與辛亥革命》、《論甲午援韓》、《黃遵憲與梁啟超》、《譚嗣同與晚清政治活動》以至晚年關於五四和國共合作的論述,都是曆史上關鍵性的問題。德昭師著作固不喜誇誇其談,也無心於餖飣考證,全以綜合和分析見長。德昭師這治史態度和觀點,早在他一九四二年出版的《明季之政治與社會》一書的前言中已宣示明白。他認為:
有一個時候,人們曾經非議過史學界專注考證的風氣,認為這種風氣每會使史學者對史事的認識襞積破碎,因而違反史學本身所應具的經世致用的價值。不過接而來的卻是一陣無力的空潮,若幹取巧的、大言的、公式主義的著作,風行了一時,接又消沉下去。……
本來曆史的發展既然是一個曆程,我們對史事就也應該用一種對於曆程的看法,來加以觀察。我們觀察一條道路的延伸,如果我們需要得到關於這條道路的全部知識,第一我們就必須要知其“然”,方向的遵循,地勢的崇卑,景物的取舍,基麵的構築,乃至沿路的設施等等,都是應該知道的條件。然後我們再進而求其“所以然”,就是從各種相重的關係中,探索出所以如此的理由。不知前者而想追尋後者,其結果隻能出諸憑空的虛構;僅知前者而不知探索後者,則其勢將永不能透悟其中的道理,而其所得也隻能限於路工的片斷知識,不能往觀全局。這兩種看法,前者是考證的,記錄的,敘述的;而後者則是哲學的,原理的,或所謂史觀的。
這段話寫在六十年前,用之以審視當前史學研究,仍能切中時弊,擲地有聲,足可令史學界反省。
另外,讀德昭師的學術著作,不難感覺到有一種強烈的愛國思想,不少論文則旨在糾正中外史家對中國曆史所持的偏執觀點,對別有用心的觀點,他揭之挑之,不稍假借。不過其愛國思想卻不遮掩其論述史事的客觀和平實,全以理服人。平心而論,德昭師的學術著作不太容易念,有三方麵造成的:其行文謹慎,用字講究,極慳筆墨,言簡而意賅;另外,他喜歡通過史事本身的排比去說明問題,但主要還在他的文章包攝廣而用意深。他的《國父革命思想研究》不啻是一本近代思想史;他的《清代科舉製度研究》也不啻是一本清代思想史。德昭師的著作所涉,雖遍及古今中外,但其研究方向主要仍在思想史,尤以思潮史為最擅長。
三、嚴以律己,寬以待人
十二年間的親炙,德昭師的勤奮、謙虛、認真和待人誠懇的態度,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德昭師一生所受教育,路途相當曲折,終歸學有所成。到其任教於大學,教學而外,由於他富有才幹,一直以來都擔當繁重的行政工作。但一生依然能撰寫出大量有分量的學術論著,全有賴他過人的勤奮和精力。據師母說,德昭師病發的頭一句話也是最後的一句遺言,是“康複後我真要好好休息一下”。德昭師一生是過勞的,少所娛樂。逝世前的德昭師,雖雲退休,但仍孜孜不倦,以研究和撰述為事。既要為他的中國近代史論文集的幾篇英文稿翻譯成中文;又要校對《清代科舉製度研究》;更要為香港著名英文報刊撰寫連載的世界史講座,等等。甚至忙得一邊吃飯一邊改稿子。德昭師即曾告訴我,說他習慣晚上睡下後,思量和推敲日間寫作上的用語。他說日間太忙了,幹擾又多,心神不那麼平靜,寫東西時總覺用字難得愜意。晚上睡前的寧靜,最好利用,雲雲。由此可見德昭師勤奮的程度。“要好好休息一下”這句遺言,是從不肯一息懈怠,辛勞一生的德昭師的心底語。這句話也概括了德昭師為教育、為學術、為探索中國前途而鞠躬盡瘁的一生。可惜德昭師此生無法再過些優遊林下的晚年生活了。終其一生為教育為學術而竭盡心力,或者這是求仁得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