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昭師為人極謙遜,向來樂道人之善,卻甚少貶損他人。說話做事,很能從人家的立場去設想。讀書人尤其學術界,易犯自以為是,好同惡異,妄肆褒貶的毛病。德昭師卻無此種毛病,從他身上,就體現了傳統理想讀書人“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德性。況且,德昭師不尚空談,注重實幹,自己也是默默地工作。國內一位學者即曾對我說,謂德昭師是他交接海外中國學者中,最具有溫厚風範的一位讀書人。不過德昭師做人其實是外圓內方,每遇原則性問題,卻很有棱角的。
舉兩樁事可概括其餘:中文大學欲購下香港“友聯研究所”關於中國大陸的各種剪報,聽廣播摘錄及相關各資材料的檔案。時哈佛(或哈佛燕京學社)願出資中文大學。此事由德昭師主其事,但資金提供方的條件要求中大以後繼續收聽收集中國大陸資料情報,德昭師因此而斷然拒絕,至事不成。其次,大陸開放初,德昭師回北京訪問,主辦單位舉辦藝術欣賞會,德昭師邀請的親屬,因是右派分子,被拒絕乘專車前往。德昭師遂與親屬一同步行到會場。
德昭師樂於助人,愛護學生。就個人經驗,無論向他請教,找他談天或求他幫忙,從未拒絕過。他真沒空時,也用征求意見的語氣,商量改改時間而已。要他幫忙的,準能按所允做得妥妥當當的,時常做得超出你要求之外。學生稍有所表現,鼓勵有加;犯了過失,從不見他疾言厲色,仍是和藹可親地、平心靜氣地指點幾句。念研究院時,兼任德昭師的助教。其間,德昭師不僅不給你幹分外之事,反而凡事親力親為,盡量減少你的工作。有時過意不去,我主動要求多為他做點工作,德昭師總是說:“好好做你的論文。”所以在研究院的兩年間,能完成一篇像樣的論文,德昭師的照拂很是重要。後來論文獲校方通過出版,序中我寫了兩句簡單道謝他的話,看後他對我說:“多謝您的稱讚,其實您的論文是我最不用費心的。”實際上,我的論文,德昭師一字一句,甚至一個個標點的給我細心修改過。德昭師這種謙虛而獎掖他人的態度,相信很多同學都感受過,不獨我而然。
原載《王德昭教授史學論集》,一九八五年三月
粹然一代學者的風範
——敬悼嚴耕望師
常私自慶幸,能在大學期間,親炙了多位足可以傳道授業有一代風範的老師,嚴先生是其中的一位。
夜半在倫敦,傳來嚴老師病逝台北的電話,當時的感覺是意外也不完全意外。所以意外,今年春節後,約同幾位同學與嚴先生和師母便飯,順便向兩位老人家拜晚年。記得席間除閑聊外,主要是向嚴先生請教宋代文化史的研究問題。師生暢談甚歡,不幾個月竟遽歸道山,總覺突然。說不完全意外,嚴先生到底是年逾八十歲人了,何況近兩年明顯衰老了,又病頭眩,不能讀書和作文章。幸喜看去精神尚可以,他並信心十足地說,待休養好了要完成未竟的學術撰述計劃。聽到了嚴先生逝世的一刹那,個人心情與其說是悲哀不如說是寂寞:是一種喟歎文化花果飄零的寂寞。近幾年每逢一些相熟的老學者的逝去,心頭總不期然襲來這一種寂寞感——喟歎有風範的人物的日漸凋零;中國人人口越來越多,人物卻越見越少,真足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