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中篇:承教的感動(3)(1 / 3)

嚴先生是國際知名的學者,在中國曆史地理和政治製度史的學術研究,成就卓越,世所公認。他學術上的成就,身後自有方家和高明者的論述。餘英時先生的《中國史學界的樸實楷模——敬悼嚴耕望學長》和金耀基先生在香港追悼會上的《剛毅進取,樸實沉潛——敬悼嚴耕望先生》兩文,對嚴先生的學術成就、學問特色以至行誼風範都有精辟的論述。做人說他“以道家自處,以儒家待人”,“淡泊自甘,寂寞自守”;說他一生矢誌於學術到了“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的境界”;說他的史學成就“達到通博與專精相反相成的境界”。這是畫龍點睛的評論。這裏,我隻就親炙嚴先生的個人聞見的二三事,側麵反映這位一代學者的學問和做人的風範。

在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之間,中文大學各係,分學院各自修課。當時新亞書院曆史係的老師,在學術界真是一時之選。如嚴先生的政治製度和曆史地理、牟潤孫師的史學史、經學史以至學術思想史、王德昭師的中西交通史、西方史和中國近代史、全漢升師的經濟史、陳荊和師的東南亞史等等。在升二年級時,因仰嚴先生之名,擬申讀嚴先生的中國政治製度史,係內以該科屬高年級課程而不獲準選修。自三年級起,個人研讀興趣集中到中國近代史和思想史,並以之為日後學術研究目標所在。目標一定,自此修課專以圍繞自忖能有助於日後研究作取舍。時少不更事,識見淺薄,竟以為中國政治製度和曆史地理無助於自己的日後研究,再沒有選修嚴先生的課。四年級前,對嚴先生學問的深厚、人格的純粹,雖不缺景仰和尊重,然而直接交往個別請益的機會不多。上四年級,嚴先生是我們班的導師,分別約見同學晤談。在首次晤談中,我才發現嚴先生對我在學校生活和讀書情況知之甚詳,感動之餘連忙向嚴先生道歉,說明一直沒有選修他的課的原因。不過我直言說,嚴先生的著作我看得明白的都讀過了,並舉列一些文章以茲證明。嚴先生和顏悅色地說,你不一定要選修我的課,係內老師值得你修的課很多,我的課非你興趣範圍所在,而你能讀過我的著作不少,我很高興。這次一晤,嚴先生對學生的關心獎掖,胸懷的寬廣,有了切身的感受。

嚴先生是我離校後一直謹執弟子禮,保持相當聯係的老師,每遇學術問題首先想到請予指導的老師之一。

在大學和研究院,我們一班同學慣常在春節大年初三到老師們家裏拜年。每到嚴先生府上,所見不是過年食品和節飾,鋪滿地板、桌椅的全是書。其實,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雖是春節,對於嚴先生來說仍然是讀書著作的日子。

負笈日本後,才曉得嚴先生在日本學術界享有盛譽。曾有日本學者關於嚴先生向我問過一事又告訴我一事。問的是嚴先生是否有一組研究人員協助他研究。我聽了奇怪反問何以有此一問。他回答我說,不要說大量的論文,就《唐仆尚書丞郎表》四冊、《秦漢地方行政製度》二冊、《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製度》二冊等等,如無一組研究人員的協助,很難想象憑個人之力,能出此成績。我告訴他嚴先生做研究,一條資料的查閱,一張稿的抄寫,從不假他人之手,遑論有一組人員的協助了。如果他再看到日後五大冊的《唐代交通圖考》的出版,更會瞠目結舌了。嚴先生自少立誌從事史學研究,及早設定中國曆史地理和政治製度為研究目標。其構想的宏大、其需要的“恒心和毅力真足以驚天地而泣鬼神”,是一種要憑個人力量,一手一腳用一磚一瓦去建築學術長城的計劃。至於這日本學者告訴我的,是嚴先生某年受邀到京都大學人文研究所作訪問時的一件軼事:在訪問結束的一次禮節送別聚會中,嚴先生拿出新買的照相機,與各人合影留念。拍過了嚴先生打開照相機,取出膠卷,要讓大家看看拍得如何。結果一卷膠卷當然漏了光,隻好作廢。此事在日本學術界傳為佳話,並說當時日本學者很佩服,佩服嚴先生做學問的專注到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步。後一事屬真屬假,因是聽聞,不敢說實。

嚴先生一生嚴守不涉足酬酢,不願當客座教授和所長等種種事例,甚至在世俗眼中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他矢誌要完成學術長城宏大工程的堅定意誌,然而在人世生活上言,這要多大的勇氣,非大智大勇者闕能臻此。非從嚴先生一生行事的檢閱,亦無從發現他的大智大勇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