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補充說一說這個問題。二十世紀中國救亡圖存的任務太重,給文化造成了負麵的影響。像李澤厚所說的,救亡壓倒啟蒙,後遺症直留到今天。本來的舉措隻在救一時之急,不斷如此卻成為性格。就好像一個病人生了病,先給西醫看一下,打針吃藥先醫好,然後再用中醫去慢慢調理。急診靠西醫,調養需中醫,中國人本來很懂得這一套。本世紀中國的問題在於,忘記了手術之後的調理。新文化主將和新儒家大師,持論就這樣區別的吧。
新亞精神的體會
我們問陳博士,“五四”今年八十周年,新亞今年也有五十周年了。正值母校新亞五十周年校慶,能否談談當年在新亞的精神體會?陳博士說:
我對母校新亞的一貫看法是,學校小,氣象大。現在看香港的大學,則可能相反,學校大,氣象小。從前我們進新亞的人,從來沒有認為進的是一個小學校。我們立足而放眼的,不是香港一地,而是從古到今的大中國。老師氣象大。校園裏一點也不道學。年前我寫文章悼念嚴耕望先生,其實那時候我並沒有修他的課,但他認我是他學生,我認他是我老師,修不修他的課一點沒有關係。這種感情在當年新亞師生身上都存在。新亞風氣很自由,尊重不同的老師,尊重不同的觀點。非常有氣度,非常寬闊,老師都那麼親切,上課不點名,從來不說你要看這種書不要看那種書。如果我進新亞之前是三流的中學生,進新亞後成為二流大學生,應該說是新亞提升了我。
陳博士說出這番話,非常激動,難怪陳博士將自己的書齋題為“農圃齋”。他動情地回憶從前新亞的生活:
我是農圃道最後一批畢業的。那時新亞在城裏,人不多,學生老師差不多都認識。我一到學校,就好像到了另一個獨立的天地。同學們大都很窮,但是都肯拚命念書。那時候學生最多的地方有四個,圖書館、籃球場、餐廳和草地,就在那裏談學問,空氣很濃。我是副修哲學的,經常跟牟先生談天,都在草地。吃過飯,牟先生穿了長衫,就在草地上散步,我就上去跟他談,什麼都談。回想起來,真像就在昨天。
總之,新亞對我有特殊的意義。新亞對香港也有特殊的價值。作為一個新興的商業城市,香港的文化底子本來不厚,殖民地又不可能去發展中國文化。從前雖有羅香林等學者在港大教授中國學問,但人少,影響有限。幸運的是有了新亞的創立,將一個很有代表性的學派、一個很有力量的文化引到香港。不是一個人兩個人,是一大群人,把舉凡哲學、文學、曆史等等包羅全麵的中國傳統文化奠定在香港。從前港大研究中國文化,那是跟牛津一樣用的是漢學家的方法,談不上對國學的深入了解和全麵掌握。而錢穆先生在香港,跟他在北京、在昆明沒有兩樣。這就是一個深厚傳統的自然延伸,可是這一切對香港來說,對於改變它純粹的商業城市的性格所起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
多麼深刻的理解,多麼自然的驕傲!聽罷這位當年的新亞學子娓娓道出的一番肺腑之言,我們似乎對新亞更增添了一份理解和愛。謝謝陳博士,祝願農圃道精神永遠輝耀“農圃齋”。
原載《新亞生活》第二六卷第七期,一九九九年三月
附二:農圃學記
我們有幸,乃農圃道新亞最後一屆畢業生,自此新亞遷進沙田,另樹新猷。農圃道新亞四年的學習生活,體驗了錢賓四諸先生創辦書院製新亞的理想。
農圃道新亞校舍隻有普通一所中學的大小,在不大的校舍中,圖書館卻建得有規模,有氣派,是整體建築的重點,彰顯書院的教育精神所在。建築設計上是與圖書館相呼應的大講堂圓亭,相信到過新亞的人都會留下印象。圓亭和依傍其周圍的草地,從清早到深夜總坐躺著人,閑聊也罷,論辯也罷,飄溢著無所拘束、自由自在的氣氛,是容易令人靈光閃耀的場地,也是校內唯一可仰觀天宇,透察校外的天地。傍晚時分,穿長衫的牟宗三先生,翩然而至,恍若六朝中人,更增添校園人文氣氛。
餐廳的作用可大了,進餐而外,是開會、清談、橋牌耍樂等室內活動的重要場所。勉強夠標準的籃球場,一天到晚,不管是否在比賽,滿擠著人,與禮堂入口前的兩張乒乓桌,是校內僅有可供我們“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的地方。除外就是禮堂和教室。南北相對像隔著銀河的男女生宿舍,是校內另一種天地,住宿過的同學,相信都有自己講不完的故事。我個人過足四年宿舍生涯,連暑假期間亦續寓如儀,當時多少有淒清的感覺,如今反覺是難得的修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