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的經典
二十世紀前半,中國雖動亂相尋,但承百多年來傳統文化在西學新潮衝擊下的蛻變,反而是學術的繁盛期,尤其三十至五十年代,更是文化學術、文化著述的發皇時期;既承舊學,始蜉新知,新意泉湧,名家輩出。
《藝林叢錄》是輯集原刊登於報章副刊的文章,叢書中的不少作者,是當時的學術專家、名家或通人,可以說網羅了內地港澳一時學問的英彥。他們在五六十年代之交寫下的文章,不乏晚年學慮成熟的傳世之作。不久文化大革命發生,其中大部分人,身家性命懸垂,更遑論學術文化了。六七十年代以後,“修短隨化,終其於盡”,這批名家不少亦陸續謝世。《藝林叢錄》不失時機,在五六十年代之交,留下了一批名家的名作,其貢獻於學術文化,豈止一代。
文章的精妙
叢書內的文章,不管是大通論、小專題或是一人一事一物的考證,原囿於報章體例,少的隻千把字,多的也不過萬餘字而已,而敷敘、推理、論列、言情盡在其中矣。所謂“舉重若輕”,談何容易。寫文章要有此種境界,無深厚學問積蓄,文字不久經磨練,何以臻此。其中作者如章士釗、沈尹默等,學問而外,亦是近代文章大家。為文章法,鍛字煉句,醇厚清通而具明顯的個性。我每閱讀一文,知識學習而外,對文章章法,文字錘煉,忖摩品嚐再三,從中領略為文之道。我們這一代,少受寫文章的嚴格訓練,體味這輩名家的文章,也可為學寫文章補補課。先師牟潤孫先生,每授史法,總說:“治史者,第一是文章,第二是文章,第三還是文章。”聆聽多年,但牟師從不曾詳加說明。或者做學問、學寫文章就是要這樣自我尋覓忖摩的吧!
購買這套叢書的當時,不曾留意是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更想不到日後會在商務工作。這套叢書已伴讀三十餘年,至今仍隨時隨興翻閱,相信亦是一種書緣。今編輯部認為這套叢書,不流通已久,有重版的價值,讓喜歡中國人文學科的青年學生和讀者,有接近近代名家作品的機會,使學問薪火,承傳不息。另為方便閱讀和更具係統,按門類重新編選,舊版的舛誤亦有所訂正。編輯部知我與《藝林叢錄》有以上書緣,囑作一文以代出版說明雲。
原載《名家談》叢書,香港商務印書館二〇〇一年
強烈的生命
——橫山老師的一個印象
接到廣島大學文學部東洋史研究室的征文通告,才知道橫山英老師行將退休。屈指一數,從日本負笈返香港,也有八九年了。三年多在廣島的生活,留下了不少深刻的印象,可資懷念。橫山英教授就是令我懷念的老師。
八年來,因工作的關係,多次回到日本,可惜隻限於東京一地,無由重臨廣島與師友暢聚,這是每次到日本感到最遺憾的事。現代交通的發達,縮短了各地的距離;然而緊迫的生活卻疏遠了人的交往。隻有一回,到了東京,在回港前的第二天,突然決定延長行程三天,趕到廣島,住一個晚上,再趕回東京。這個決定不為別的,想看看生活了三年的廣島,想拜見久別的師友。這是我返港後與橫山老師的頭一次重聚。這次重聚,最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橫山老師身體的無恙,雖然是明顯的消瘦了。
第二次重聚是在香港。以橫山老師為團長的學術交流團經港赴廣州和南京,我們幾位在港的廣島大學留學生,得稍盡地主之誼,與老師暢聚了一整天。可惜他是過境性質,未能盡興。比之在日本所見,橫山老師的身體、精神更健旺了許多。這也是我們幾位感慶幸的。
第三次的重聚,最是偶然,純粹是一種“緣”,如果相信有緣分這回事的話。一九八五年八月的一個星期日,我正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上躑躅,突然感覺一個熟悉的影子在身旁一過,隨即腦海卻興起了“不可能”的念頭。所以繼續信步前行,不幾步,忍不住回頭再看,準不錯,急轉身趕上前。一打招呼,果然是橫山老師及其夫人。雖然一年我總有二三次到北京,由於工作酬酢兩忙,難得有機會上街逛逛。這次是訪人後返酒店的路上,乘車不獲隻好走路,竟然會碰上橫山老師。聽橫山老師說,他們是隨旅行團到北京,在王府井是他們離開北京到其他地方前的一個小時的自由活動,不期然重聚北京街頭,不是奇巧是什麼。這次重逢,讓我這個北京常客當了老師的半個小時向導,然後在珍重聲中道別。這次所見的橫山英老師,興致勃勃,精神奕奕,比之上兩次,更覺身體健康。
八年間分別在日本、香港、北京的重聚,我最關注的是橫山老師的身體健康,這是與我畢業時離開日本的情形有關。一九七九年的下半年,亦即我畢業前的半年,我一直染病,纏綿不愈。到畢業前夕,衰頹得很。那時的心情也盼望早日完成學業返港調理。就在回港前的一個星期,獲悉橫山老師竟染上癌病住院。正擬探病順便道別,橫山老師已先吩咐同學邀我到病院話別。抵病院見那時的橫山老師,病情已相當嚴重,氣衰力弱,見我到來,掙紮著起來,滿臉笑容,對我叮嚀垂詢,並且鼓勵有加,並吩咐日本同學代他宴請我作餞行。在自己生命瀕於危險的時候,尚顧念到一個外國留學生,這使我很感動。另一方麵,橫山老師表現的樂觀的精神和頑強的鬥誌,也鼓舞了我。雖則,離開日本時,我的心情仍是沉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