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寅恪到何炳棣
——由《仰望陳寅恪》與《讀史閱世六十年》兩書說起
一、緣起
《仰望陳寅恪》與《讀史閱世六十年》兩部著作,前者是弟子對老師學行的追述,後者是一本偏重學行的自傳,內容有相通相近處,一並讀後,浮想聯翩,欲有所言。
陳寅恪先生是近代中國史學泰鬥,何炳棣教授是當前海外卓越的史學大家。兩人有師生之淵源。他們的學術研究成果,多關涉中國曆史和文化的大課題,常發人之未發,原創性強,且能提出新命題,建構一家之言。最難能可貴的,這兩本著作真能做到金針度人,啟牖人從事學術研究的方法和途徑。名家和名師,對於學生和後學的影響,不全在乎他們的學術觀點和理論,最重要的能教人明白他們的學術視野、思想觀念和為學的途徑。一代名家,雖不容易修為,最少“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能取法乎上得乎中。後學雖未能親炙這兩位名師,通過這兩本著作,走近大師,體驗大師,也是一種私淑,而有所得益。陳、何二人的治學經曆、為學特點,以至研究成就,有大可宣播的價值外,從他們身上,也能揭示一代學風所在和彰顯真學者的風範,而對當前的學術風氣以至研究定向,可多所反思,對中國曆史文化的理解,可有深一層的認識,此即是浮想和欲言而發為此文的初衷。
二、蔡鴻生論述陳寅恪
陳寅恪先生生前死後,一直備受學術界的推崇,自身早成為學術研究的對象。但陳寅恪之成為研究的顯學,則是近幾年的事。《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的出版,曾掀起一股閱讀陳寅恪熱,其由來與影響,已軼出學術界的範疇了。一個從事專深學術研究的純粹學者,竟能躋身成為一般文化閱讀的熱門,算是異數。這種現象,愚意以為有以下幾種因素。一是傳奇。出身於高門望族,先輩與近代曆史關涉甚深,幾代間人才輩出;自少遊學多個國家的最著名學府,未拿任何學位;懂十多種語言,包括已成曆史的古語文;過人的記憶力,連《十三經注疏》都能背誦;隻發表過二三篇論文,三十多歲就受聘,與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同列清華大學國學研究所的導師;晚年盲目臏足,尚能寫出幾本皇皇巨著,且涉及綿密精細的考證;等等,不一而足,每項都是足令常人驚異的傳奇。其次,多方麵的學術成就。研究範圍遍及曆史、文學、宗教、語言、民族及文化等學科,成就卓越,是中國人文傳統所推崇的通儒。他涉足的各門類的研究,常能開時代學術的先河,昭示學術的預流。其三,史學名家而兼以詩人而名世。文史兼通,是中國名史學家的傳統。從司馬遷、陳壽、司馬光、歐陽修到顧亭林,莫不如是。史學家而不能文,至少未能在文學上擅勝,是近代以後的事。陳寅恪以史學的理性與文學的深情集於一身,也是其文章所以動人的地方。正如蔡鴻生教授所說,其文章常能“熔史識與情思於一爐”。重要的兼兩者而能相輔相成、不相為忤,無損學術的客觀與嚴謹,這種特色是近代史學家的第一人。其四,堅持“獨立的思想,自由的精神”。用他自己的話說,從不“侮食自矜,曲學阿世”,這在中國近代多變、劇變、異變的世局,巋然自處,獨立自行,當然最為世人所稱道。這裏要多說一句的,站不穩腳跟,風從潮流,嘩眾取寵,以作標榜,也是另一種的曲學阿世。
《仰望陳寅恪》作者蔡鴻生先生,是廣州中山大學教授,五十年代曾受教於陳寅恪先生。蔡教授是研究中古史和中亞史的名家,近作有《唐代九姓胡與突厥文化》(北京中華書局,一九九八年)、《學境》(中山大學出版社,二〇〇七年)等著作。這本關於陳寅恪先生一書,分上中下三篇。下篇《識小錄》是作者一些紮實有趣的小考證文章,如《昆侖奴》、《胡名》、《哈巴狗》等。上中篇則是作者解讀“陳寅恪史學”的研究,明晰而深刻,文字精純可讀。
上篇重心在解讀陳氏學問所在與為學的方法。作者認為,陳氏史學“真正難以企及的,並非記誦之功,而是那種非凡的想象力和洞察力。思細如發,深達幽微”。其對曆史認識的意義而言,陳寅恪史學可稱為“發覆史學”。“破舊說,創新解,發前人之未發”,並說“陳寅恪史學的魅力,可說在一個思字”,“博學精思”,“融史識、哲思和詩情為一體”。中篇是講述晚年陳氏的生活種種。也說及陳氏晚年周圍有關人事,澄清一些傳聞,並能以時代社會心態,解剖其來由,真能做到平情而論,史家知人論世的原則。古語有雲“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也雲“小人治跡,君子治心”,這兩句古訓,當今不易理解的道理,陳寅恪的學行,是最好的批注。純從為學的目的而言,這也是求真與酬世之分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