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後,我把陳湯的事告訴妹妹,她也很高興,但眉目間仍有一絲悵惘,我本來想建議是否去拜訪陳湯,或者邀請陳湯來家裏做客,但轉而一想,似乎也沒有多大必要,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後麵的日子我比較忙,擇了一個吉日,我和呂仲去了長安縣廷,跟長安令說,我要把家產的一半贈送給呂仲。長安令感到非常驚訝,對我盤問了將近一個時辰,想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慷慨。我把當初呂仲對我的救命之恩說了三遍,當然也編了一些鬼話,主要是隱瞞了呂仲以前的身份和經曆。我在長安還算小有令名,最後長安令命令戶曹的官吏給我辦了家產轉讓文書,我借著喜慶的名義也順勢送了長安令兩萬錢,相當於他三個多月的薪俸,於是一切都皆大歡喜。
雖然我並不想張揚這件事,但它還是很快傳開了,長安人誰都知道我萭章有上千萬家產,一下子贈出五百萬,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的豪爽、知恩必報的名聲更是傳遍朝野,拜訪我的遊俠少年和達官貴人們更多了。這簡直是大漢天下一種古怪的風景,本來官吏們和遊俠們是死對頭,可是在樂善好施、仗義疏財這些公認的品德上,大家竟然輕易地走到了一起。
這期間我很擔心張侯也會因此好奇,要求見一見我這位恩人,那樣的話,不知會惹來什麼後果。不過我是沒法顧忌這一點的,我要做的事,就一定會做。好在張侯也許忙於他的事,沒有什麼來往。就這樣春去秋來,轉眼又過了一年,我突然得到了張侯的邀請,說是他病勢垂危,想要見我。
十八
我的頭登時轟地叫了一下,急切地問送信的使者:“怎麼會這樣,張侯他到底生了什麼病?”
使者低垂著腦袋說:“其實張侯自去年新年以來身體就一直不適,今年又遭受了打擊。皇帝陛下下璽書譴責他舉薦不實,削了他二百戶的租稅。張侯自己心裏羞愧,感覺看錯了人,於是病勢越發沉重,終至不起。”使者說著,聲音也哽咽起來。
我想使者一定很傷心,像張侯這樣的列侯,據說對下人一向溫恭有禮,傳為佳話,我在家裏對待婢仆雖然也很寬厚,但和張侯相比還略有不如。何況張侯的地位遠高於我,那顯然更加難能可貴了。可是他怎麼會犯“舉薦不實”的過錯呢?朝堂的事我向來漠不關心,難道是陳湯……
“如果不是很冒昧的話,我想問問,張侯到底怎麼舉薦不實了?”我坐在疾馳的車子裏,狐疑地問身邊的使者。
使者道:“有一位叫陳湯的人,不知道君有沒有聽說?”
果然是他,我說:“當然,張侯還曾介紹給我認識。”
使者突然眉目間帶著怨恨:“都是這個人,害得我們張侯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請君具體說說。”我對使者的怨恨之情感到驚訝。
“去年我們君侯向朝廷舉薦陳湯為秀才,皇帝陛下也批複了,選拔陳湯為郎吏,可是這時候陳湯的家鄉來人,告訴他,他父親突然去世,要他回去奔喪。陳湯眼看自己好不容易才當上郎官,怎肯回去,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於是竟然賄賂這位家鄉人,讓他不要聲張。後來這件事被人告發,陳湯就因為父死不奔喪的罪名下獄。丞相府主事官吏一查記錄,發現陳湯是我們君侯所舉薦,於是劾奏我們君侯‘舉薦不實’,削去二百戶的稅收。我們君侯一怒之下,病勢越發沉重,今天稍微神智清醒,急令小人請君一見。”他說著說著又垂淚了。
我連連歎氣,不知道說什麼好。很快馬車已經到了夕陰街張侯宅前,我跳下車,一路跑進張侯的宅邸。
張侯看上去很有精神,簡直可以說容光煥發,一時間我簡直以為使者傳錯了消息,但看見他周圍的親屬都個個臉色哀戚,心頭頓時豁朗,大概張侯已是病入膏肓,今天正是回光返照的時候。我跪在張侯床前的青蒲席上,叩頭道:“君侯,萭章來拜見了。”
張侯神采奕奕,一雙眼睛精光四射,我從認識他起,就沒有發現他這麼有精神過。他看了看四周,笑道:“很好,你們先出去,我要單獨和萭子夏說幾句話。”
身旁張侯的太子、姬妾、家臣、婢女都遲遲不動,張侯麵朝他們,又揮了揮手。他們無奈,隻好相繼朝我點了點頭,躬身退了出去。
張侯這才伸過一隻枯瘦的手掌,抓住我的手,緊緊抓住,道:“子夏君,我靠著先人蔭庇,享受富貴有三十多年之久,朝中高官貴戚也頗有交往,但死前卻一直忘懷不了你這位布衣之交,算來這也是天意罷?”
我眼中滾出熱淚,雙手握緊張侯的手,泣道:“承蒙君侯看得起章,可惜章受君侯照顧多年,一直不能對君侯有所輔弼,君侯能時時不忘章,章真是不知何以為報。”
張侯仰頭朝著房梁歎了口氣,道:“子夏君何必過謙,君之仗義疏財,早已傳遍三輔,現在朝中的公卿,若論品德,誰人能超過子夏?不過今天我叫子夏來,的確有一事相求。如果子夏能夠應允,我就是殞身九泉,也會感激不盡的。”
我又叩頭道:“君侯看得起章,章粉身碎骨,也不會辜負君侯的托付。”
“嗬嗬,”張侯道,“如果我還能好好活下去,任何事我吩咐下去,或許都有人肯為我辦,現在我很快要死了。遍想平生所交,除了子夏君之外,竟沒有一個死友,我一生做人,真是太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