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過謙了,三輔誰不傳頌君侯品節淑清,為天下士大夫之表。”
張侯搖搖頭:“我和君本來就不以利交,我想隻有君在我死後,能夠像我生前一樣對待我托付的事情。”
我再次伏席道:“請君侯吩咐。”
“你能肯定可以應允我嗎?”他道。
“隻要章力所能及,死亦不悔。”
張侯點了點頭,歎道:“唉,其實還是為了陳湯子公的事。”
我吃了一驚,原來他彌留之際,念念不忘的竟然是陳湯,他病勢加劇,也完全可以說是陳湯給他帶來的,但是他竟然一點不在乎。難道陳湯真有這麼重要嗎?
於是我脫口而出:“還是為了陳湯?”
張侯道:“我想你肯定會對我感到不可理解,我曾經跟你說過,陳湯在井陘救過我的性命。其實這隻是其一,甚至是個很小的方麵。性命固然重要,可是我這條命就算多活幾年又能怎樣?我自出生以來,就錦衣玉食,享受朝廷和先人的恩典,卻從不能對朝廷有所補益,屍位素餐三十多年,每一念及,便愧疚於心。但是當我遇見陳湯之後,我敢說,我終於可以對朝廷有所補益了,我在長安可謂閱人無數,可是從來沒有見過像陳湯這樣智勇雙全的人,如果給他機會,他會像鷹隼一樣翱翔的。”
我心裏有點不服氣,陳湯怎麼會有你說得這麼好,不過我倒不想和他辯駁,隻是心中的疑慮還是覺得不吐不快:“可是據說陳湯因為父死不奔喪,連累君侯削戶二百啊。”
“其實人哪有那麼完美的。”張侯道,“我並不認為陳湯完美無瑕,這世上也絕對不存在完美無瑕的人,所以我們不應該求全責備。我自己雖然平庸無能,但看人這一點還略微有點自信。陳湯出身貧苦,他一心想出人頭地的心情,這點是我們沒法體會的。而能讓他出人頭地的隻有他的才能,現在他被關進監獄,不過是小罪,以後還有再起的機會。我希望在我死後,君能夠幫助陳湯,其實如果不是我的舉薦,他也不會舍不得郎吏這個職位,也就不會犯父死不奔喪的罪了。”
天,他真是吃了迷魂藥,竟然把陳湯的犯罪歸咎於自己的舉薦。我知道沒法再跟他辯論了,很多事情不需要辯論,既然他把陳湯托付給我,我就一定要答應,一定要踐諾,這是我做人的準則,至於他托付的人值不值得我這麼做,那是另外一回事。我們這些遊離於朝廷之外的人,是從來不考慮這點的。受人之托,雖死不負,是我們這幫人立身的根本。何況,陳湯在田聽天麵前,也曾救過我一次。
我安慰他道:“父死不奔喪,不過是小罪,我想君侯不用這麼擔心。我一定多方活動,讓陳湯盡早出獄。君侯且安心將養玉體,不要為這點小事傷神。”
張侯再次死死抓住我的手,指甲簡直嵌進了我的手掌中,然後對我欣慰地笑了笑,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多謝!”突然鬆開了我的手,仰身跌落在床上,不動了。
我站起來,俯下身體,伸出手,顫抖地放在他的鼻孔上,沒有感覺到出的氣,心裏感到一陣傷心,又一代富平侯消失了。人生就是這樣,送往迎來,直到自己也變成別人送的對象,看見他的屍體,我忽然想象自己日後也是這樣子,心裏很不是滋味。
十九
張勃的喪事一完,我馬上去獄中探望陳湯。他關在廷尉的監獄,看見我,臉上有些羞愧。我告訴他張侯的事情,他當即嚎啕哭泣。等他哭夠了,我又安慰他:“張侯臨終前托付我,一定要我想方設法救你出獄,你放心好了,我一定竭盡全力,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他眼睛裏頓時射出一絲光芒:“多謝萭兄,實在麻煩了。”
我從來沒看過那樣一種熱切的目光。
接下來我和他又寒暄了一會,回到監獄的前室。那個長相粗蠢的獄吏見到我,臉上笑眯眯的,顯然我剛才給他的錢還讓他餘興未盡。我把他拉到一旁,悄悄問:“我這位兄弟的獄事究竟會怎麼樣?”
他模棱兩可地說:“現在隻是先係押著,就等廷尉府判決了。”
我道:“我仔細讀遍了《神爵元年律令》,沒有發現父死不奔喪要下獄的條文,難道是今上為此特別下詔係捕陳湯的嗎?”
他臉上略微有些驚訝:“萭君,難道你真不知道,陳湯的下獄不僅因為父死不奔喪,而在於他勾結群盜啊!”
“勾結群盜。”我心裏一沉,“誰說他勾結群盜的?”
獄吏無奈地說:“我也不知道,據說有人親眼看見他在太行山井研亭和群盜勾結,掠殺過往的行人官吏。”
又是“井研亭”,那就是說陳湯和呂仲認識的事有人知道了,告發他的到底是誰呢?如果這個罪行坐實,則陳湯一定被判腰斬。大漢的刑律規定,五人以上的群體搶劫就算“群盜”,而對“群盜”的處罰比單個強盜的懲罰要重得多,凡是參加“群盜”的人,哪怕是為群盜通風報信活著送食物的人,都要全部判處腰斬。我看這回陳湯是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