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郅支單於(4)(3 / 3)

“那又有什麼不同。”我問。

他道:“父親有所不知。漢朝自從武帝以來,民間開始充滿了開邊拓土的風氣,一些流氓無賴少年,本來在國內窮極無聊,或者犯罪入獄,將來免不了棄市的命運,這時忽然找到了他們的出路。他們都上書皇帝,自告奮勇說願意出使遠國,宣揚漢朝的偉大功業。皇帝接到這類奏書都非常歡喜,常常會令官府賞賜他們一些錢財,給他們頒發節旄,赦免一些罪犯跟從他們出使。有些無賴子雖然得不到皇帝的錢財資助,也經常獨闖西域,假裝自稱為使者。漢朝人一向認為其餘國家都好征服,獨獨對我們匈奴頗有恐懼,認為是個勁敵。所以,肯出使匈奴為漢朝爭得榮譽的人,往往更讓人佩服,在仕進上也格外占些便宜。這穀吉四十多歲,在漢朝僅僅是個小小的衛司馬,因此一直憋著一股氣,想靠出使匈奴博得虛名。漢朝的禦史大夫貢禹比較了解穀吉,當時極力諫諍,說穀吉是個妄人,派他出使匈奴,一定會為國家取辱生事,隻是後來因為右將軍馮奉世支持,穀吉才最終得遂所願。”

我勉強笑了笑:“他的確得成所願,漢朝至少會表彰他是個忠臣罷。他如果有兒子的話,也可以得到他的蔭庇做官了。”

“現在看來,穀吉的確是個妄人。在路上,他對兒子我就非常倨傲。其實他的做法,並不是漢朝皇帝的意思。”

“哦,你怎麼知道?”我問。

“父親殺了他後,我們把他隨身攜帶的文書全部看過了。文書上漢朝皇帝命令他對父親要溫言撫慰,極力修好,不要把關係鬧僵。他隨身也帶了不少禮物,都是漢朝皇帝送給父親的。”

“可是究竟不會有給稽侯狦那個豎子的多。”我脫口道。

駒於利受看了看我,誠懇地說:“父親,雖然我們父子多年未見,但是父親的脾氣還是一如當年。”

“你覺得父親做錯了,是不是?”我直視他的臉。

他不置可否,說:“穀吉如此無禮,父親就算殺了他,也不是說不過去。我的意思是說,父親一生驕傲,容不得別人低看自己。其實漢朝對稽侯狦更加好一點,我們又何必一定耿耿於懷呢?畢竟稽侯狦自甘墮落,卑躬屈膝地臣服漢朝。而父親雖說表麵上臣服,骨子裏卻桀驁不馴,漢朝人不是傻瓜,當然會因此區別對待。況且兒子大膽說句父親不愛聽的話,漢朝並不想以我們為敵,兒子在漢朝這幾年也一直受到禮遇,現在他們又不遠千裏送兒子回來,不也正說明了這一點嗎?”

我默不做聲,他說得確實對。驕傲是我的巨大榮耀,也是我的巨大弱點,我不能容許任何人背叛我。我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就因為這個性格遭到了父親虛閭權渠單於的驅逐。我的母親在我父親的諸位閼氏中地位不是很高,我的地位在諸位兄弟中也因此處於弱勢,但是我一向心比天高,覺得自己才是諸位兄弟中最傑出的一個。不管論騎射還是論聰穎,我都比兄弟們強得多。我十三歲就能射殺成年匈奴射手才能射殺的大雕,我用漢文和匈奴文寫的文書又快又好,兄弟們遠遠不能望我項背。因此,我逐漸被他們孤立。他們時常聯合起來欺負我,幸好我還有幾個須卜氏和蘭氏家族的好朋友。他們的幫助一度成為我溫暖的源泉,然而有一天,我竟然發現我這幾個好朋友和我的兄弟們也玩得很開心,我心中友愛的城牆頃刻坍塌了。當這幾個好朋友又嘻嘻哈哈地來找我玩時,我一臉鐵青對他們說:“你們去和他們玩罷!”我的臉色肯定讓他們震驚了,接著,我就完全失去了他們。在匈奴的貴族子弟中,我最終變得沒有一個朋友。當我有一天偷偷射傷他們中的一個時,我父親也震怒了,他把我放逐了出去,隻給了我兩個奴仆,讓我到遙遠的匈奴東地靠近烏桓的一個甌脫20去當一個普通的匈奴人。這到底算不算驕傲把我害了呢?

“但是現在我已經殺了穀吉,後悔也沒什麼用了。”我無奈地說。此刻在兒子麵前,我無時無刻不在保持的堅強一下子蕩然無存。

他說:“事已至此。我們幹脆對外宣稱沒有見到什麼漢朝使者,漢朝遣歸的單於侍子也無影無蹤。父親反而可以不斷地派使者去漢朝,追問我的下落。這樣事情就變得截然相反,是漢朝丟了父親的兒子,反而是他們對不起父親了。”

“天哪!有你這麼個兒子,我感到尤其驕傲。”我由衷地對他說,“隻是要委屈你躲著不再露麵。”

他笑了笑:“等到父親讓匈奴重新變得強大,兒子就可以揚眉吐氣地出來了。父親,我想這一天不會太久。”

我心裏更是一陣暖洋洋的。外麵寒風呼嘯,是秋天的第一陣寒風。冬天又要到了。我想起前不久奔馳在碧藍的夷播海上,那時那位康居美女還裸著雙臂和陳湯在湖邊調情,就不由得一陣感慨。難道我要一輩子躲到這寒冷的邊地嗎?現在我們匈奴缺衣少食,我真的有些發愁,怎麼才能度過這個寒冷的冬日。

十四

這個冬天果然難熬,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雪,站在堅昆土城上彌望,遠處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見天地的盡頭。碩大的雪花,像門板一樣,鋪天蓋地從天上傾瀉。因此雖然知道雪花本身毫無重量,可是看見它飄下來,我竟不由自主地會閃身避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