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明白,當年朱元璋眼中的“刺”,就是那些開國功臣,他們自恃有功,權傾朝野,就有藐視皇權之虞。朱元璋自信,有他在,他們尚不至於怎麼樣,一旦朱元璋謝世,他們會安分守己嗎?況且,這些元老們太知道朱元璋的底細了,江山怎麼打下來的,朱元璋所有的優點、缺點都在臣子們心中,不必用放大鏡,就看得清清楚楚,對高高在上的帝王來說,這是一種無法釋懷的隱憂。
於是朱元璋殺了一大批開國元勳,幾萬人。他放心地躺到鍾山的陵墓裏去了,他交給孫子的權杖真的無刺了嗎?
威脅皇權的功臣名將確實是殺得所剩無幾了。可是,他覺得抓在手上的權杖比從前的刺更多、更紮手,這刺,便是比勳臣更可怕、更令小皇帝坐不穩金鑾殿的藩王們,他們比勳臣們更跋扈、更有恃無恐。他有一種“前門拒虎,後門進狼”的恐懼。
齊泰深知此中利害,他有同感。太祖三十年猛政,開國名臣、勳舊相繼在胡惟庸案和藍黨案裏一掃而光了,朝中文臣武將聲威遠遜於從前。太祖看到的刺是除了,可新刺又生。
話已說到這個地步,黃子澄也就無所顧忌地說,各藩王擁兵自重,國中與皇帝陛下是君臣,可在家族裏呢?卻都是朱允炆的叔叔。長幼、君臣不好擺。
方孝孺認為,光是叔侄關係難處倒也罷了,他最近奉旨修《明太祖實錄》時,就發現有一處起居注很難處理,正要請旨定奪。朱允炆問,是什麼?
原來他指的是太祖在時,在上書房裏與太孫朱允炆的一段對話。說起這事,朱允炆被觸痛了心事,更加難受,那是一段涉及今天諸王不靖的話題。朱允炆倒為自己的先見之明而自得。
方孝孺故意說,他怕起居注裏的記載有誤,必須來與皇上核實,不知真偽如何?他的用意,齊泰立刻明白了,他是用這往事來刺痛皇上,使他猛醒。
朱允炆大為感慨,這當然是真的。今天想來,仍然膽寒。記得當時太祖說,北元邊患不可怕,邊患不靖,有燕王、寧王、代王等去掃除。
應該說,朱允炆當時還是有預感的,便向太祖提出了一個反問,若是諸王不靖,威脅到朝廷,又靠誰來掃除呢?
齊泰、黃子澄顯然都不是第一次聽說,但都注意地聽,齊泰還誇了朱允炆一句:“陛下真的是遠見於未萌啊。”
朱允炆說,當時太祖並沒有回答他,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反倒問太孫,遇到這種情形該怎麼辦?方孝孺插了一句,現在不幸言中了。
朱允炆歎口氣,他當時回答太祖說,如果藩王們有不軌行為,他應先以德懷之,以禮製之,如不改,就削其封地,再不悔過,那就廢置其人,如要舉兵謀反,那就隻有一條路,起朝廷六師奉天討伐了。
齊泰頗為振奮,竟脫口而出道,實在是英明之至!黃子澄又故意問,當時太祖首肯了沒有?
朱允炆很頹喪地做了肯定的回答,三個臣子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連太祖高皇帝都讚成了,還有什麼顧忌!但這總是鬩牆之禍呀,朱允炆怕有這一天,當然也最不希望有這一天。
方孝孺認為,朱允炆當時既有預感,同時又找到了解決辦法,如今已經不是怕不怕的事了,他問殿下,把直言敢諫的程濟下到獄中,就是因為不希望看到那樣的結局吧?不希望不等於沒有啊。
齊泰說得更直截了當。說起藩王勢力,燕王為首,也最危險。這絕非危言聳聽。他二十歲到北平就藩,經營快二十年了,盤根錯節,現在藩國日益坐大,武裝進京吊喪雖未得逞,已是放起了狼煙,再不削藩就來不及了。
朱允炆感到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何況燕王對朝廷是有功的。他掃北立大功,他卻記不得是洪武二十幾年的事了。黃子澄告訴他,是洪武二十三年正月,北元犯邊,太祖命燕王與晉王統率二十萬眾冒雪出征,朱棣出盡了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