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說:“未必吧?”朱棣說他可以盡量收斂,盡量藏拙,不惹是生非、不招搖過市,與世無爭,會相安無事的。袁珙說這是掩耳盜鈴。事實上朱棣已對朝廷構成了威脅,這是讓新皇帝睡不著覺的心腹之患。
一句話說到朱棣心裏去了,他免不了悚然心驚,自己意識到危機由旁觀者道出,畢竟還是分量不同。他強撐著說:“先生言重了吧?”
袁珙似乎鑽到朱棣心裏去了。燕王這次帶白盔白甲吊喪之師南下,目的不也想炫耀武力並且試探一下新皇帝嗎?試驗結果如何?皇上嚇壞了,盡起幾十萬大軍布防於江淮之間,防燕王如防虎狼!這比防止北元入侵更加戒備,所以,他斷言,今後即使燕王想相安無事也不可得了。這如同騎在老虎背上,想下也下不來了。怪也隻能怪太祖皇帝當初把燕王扶上了老虎背。朱棣很佩服袁珙的精到見解,隻是沉默著。
道衍附和袁珙,類似的看法,他也早對朱棣表白過了。他說,這應當怪殿下太有本事了,倘他也像岷王一樣是個草包,整天隻知道玩女人,聲色犬馬,就不會有人把他放在心上了。
朱棣笑著說:“依二位所言,我是不反也得反了?”
“也有相安無事的辦法。”袁珙說。
朱棣急忙說:“請講。”
袁珙道,把他的兵馬全交給朝廷,王府不設屬官,隻在名義上保留封地,王爺也別在北平住著,回到南京,就在皇上眼皮底下過燈紅酒綠的日子,保證安全。這不等於束手待斃了嗎?當然相安無事了。這話與徐王妃勸他的話如出一轍。朱棣怎麼能認可!袁珙和道衍哈哈大笑。道衍說,所以,非興即亡,沒有第三條路可走。這如同兩隻鬥架的山羊,在獨木橋上狹路相逢,退無可退,隻有勇者可勝。朱棣點頭。他沉吟著,說出了自己的顧慮。不管皇上怎樣昏庸無道,畢竟是可以號令天下的,不管諸侯怎樣理直氣壯,都有逆子貳臣的嫌疑。道衍承認他說得對。如果起兵,當然也得有個口實。袁珙說得更為赤裸裸,勝者王侯敗者賊,這是千古不易的信條。在他看來,借口都不必找,勝了,說什麼都好聽,念什麼經都是真經。話雖如此,還得有口實才能興師討伐,而朱棣一直覺得棘手的,正是因為口實並不容易找。
袁珙認為口實也是現成的。燕王不妨祭起遵循祖製的大旗。新皇帝盡改太祖時的官製,太祖殺的人他給昭雪冤獄,太祖流放的罪囚他召回重用,太祖重武,他重文,連太祖不準浙東人到戶部做官這樣的規定,他也給廢止了。可以說,朱允炆的罪狀罄竹難書。說畢,袁珙拿出一遝紙,他居然列出朱允炆倒行逆施的一百多款罪狀!還不該聲討撻伐嗎?
這倒是朱棣最感興趣的,想不到袁珙是有備而來,這一僧一道,豈非天賜!道衍說,建文帝最大的失策是年號,弊病就是建文兩個字。朱棣說,不知其中有何說法?袁珙說,建文與洪武對應,揚建文則是廢洪武,事實上他一登基,就迫不及待地貶低、改變了洪武帝的國策。太祖屍骨未寒,他竟敢明目張膽地背叛,還不該討伐嗎?
聽起來雖令人鼓舞,朱棣仍有種種擔憂。且不說朱允炆坐在太祖的龍椅上,是按嫡長子繼承的宗法,合法。他周圍的人,齊泰這人,是洪武十七年應天府鄉試第一名,一年後會試第二,而那個黃子澄是會試第一,學問都很到家。方孝孺其人,朱棣從前不知道,道衍法師稱他為天下讀書人的種子,顯然也是個大儒。
道衍說還有一個景清、解縉,都不可忽視,解縉也是大學問家,都是新皇帝的左膀右臂。從前朱元璋的朝臣裏,就沒有這樣的構成。能人雲集在皇帝周圍,他占盡優勢啊,這正是朱棣怵頭的。
袁珙卻並不把這些有學問的人放在眼裏。在他看來,這是一群書呆子,做學問行,治國安邦,不過是紙上談兵而已,這正是他們的致命弱點,若講借口,就應在這些書呆子身上找。忘了浮雲蔽日的比喻了嗎?
好一個浮雲蔽日!朱棣忽然茅塞頓開,撥開浮雲見天日,清君側,對呀!清君側,這不是最好的借口嗎?又沒有反朝廷的嫌疑,不失人心,太妙了。他幾乎高興得想擁抱袁珙了。袁珙一來,就把他點撥明白了,道衍法師沒有說錯,袁珙確是經國大才,有他們這一僧一道為左右手,還愁天下不能底定嗎?幾個人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