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招安的悲劇
論者在談到《水滸傳》的招安問題時,常常強調梁山好漢中的“反招安派”,把吳用、李逵、武鬆、魯智深等看成是“反招安派”的代表,還把吳用說成反對招安的總後台。這是不符合書中實際的。在招安問題上,吳用是與宋江發生過分歧,而且兩人就此問題也辯論過。吳用的態度實際上是代表了作者的意見。作者也是把招安看成是梁山好漢的惟一出路,但是他不同意宋江那種饑不擇食、委曲求全的招安。從《水滸傳》對梁山被招安過程的描寫中,我們可以感到作者把招安看成一種交換,朝廷以不同等級的官位來換取江湖好漢們的效力。這種交換應該是有擔保的,這不僅要朝中有同情江湖好漢、並能為江湖好漢說話的大臣當政,而且江湖人要保有一定的實力,時時可以作為討價還價的本錢。這兩點都沒有具備,而宋江等人急於成交,才導致招安的失敗。作者(也就是吳用等人)反對的不是招安,而是不成功的招安,失敗的招安。一些論者籠統地說他們反對招安,這是不準確的。
本篇前麵說過,宋朝一代武裝抗爭中被招安的很多,有成功的,也有失敗的,從概率上說失敗的大於成功的。既然成功不是一點希望沒有,那麼人們就要探討如何爭取成功、避免失敗的問題。可惜仍是無規律可循。上麵說的兩點有些作用,但也非牢靠的辦法。
第一,支持招安的大臣不可能永遠當權,他不當權了怎麼辦?如果他在權力鬥爭中垮了台,力主招安就會成為他的一大罪狀。
第二,保存實力,用現代的話說就是不把槍杆子交出去。這樣做分明是對朝廷不信任,朝廷如果不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決不會答應的。
被招安者的安全得不到保障,這是因為封建專製社會實行的是“人治”而非“法治”,招安的成功、失敗都隻係於皇帝和主持者“一念之間”。因此《水滸傳》的作者對梁山好漢征方臘以後所處的悲慘境地的描寫,實際上是對不成功招安的批判,其中也包含著對當時社會製度的批判,雖然這一點作者還不太理解。
宋元兩代史書關於宋江招安以後境遇如何都失去記載,但從現存的宋元兩代有關“水滸”的文藝作品中來看,選取悲劇結局的可能性不大。因為從說話分類上看,這些作品屬於“樸刀杆棒”類,這類作品主題是寫遊民奮鬥的,但奮鬥結果一定要“發跡變泰”,“發跡變泰”則是大團圓。《水滸傳》這部小說雖然還有“大團圓”的痕跡在(如第七十一回寫一百零八將排座次,有的研究者認為最初的《水滸傳》就是寫到這裏),但最後還是以英雄寥落,“神聚蓼兒窪”作結,完成了悲劇結局。這可能與全書完成於明代中葉有關,明代對於各種反抗鎮壓的嚴酷在曆史上是數一數二的。特別是明朝初年的洪武、永樂兩朝,不要說對被統治者的反抗,就是對統治階級內部鎮壓的恐怖也是駭人聽聞的。那些特別忠心的臣民,如對某皇帝稍有拂逆,往往下場更慘。南宋的嶽飛自不必說,明代靖難時的忠臣方孝孺、天順時期的於謙,都是令有心人扼腕浩歎的。在鎮壓人民的反抗時,明代統治者雖然也有時使用“撫”的一手,但是當他們有力量時,反攻倒算、“殺降”也是常見的。《水滸傳》作者也許有感於此,把宋江招安後的結局寫成悲劇性的,其所批判的不僅是招安,其中也包含了對於“忠”的觀念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