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身份(1 / 3)

老隔年是什麼時候到三多巷來的,現在三多巷裏的人,都不曉得。

現在三多巷裏,歲數最大的大概是憨卵的阿爹,好像是活了90歲。憨卵的阿爹也講不清楚老隔年是什麼時候到三多巷來的。不過他倒是記得起來,他小的時候,他的好婆叫老隔年幫他看過相。他記得老隔年看出來他是福相,老隔年看相是很準的。

這樣算起來,老隔年的歲數就要比憨卵的阿爹大得多。三多巷裏的人說,老隔年恐怕有100歲了。

可是看老隔年的麵孔,總歸看不出他的年紀,好像六七十,又好像**十,100歲倒是一點也不像。三多巷的人從來沒有活到100歲的先例,所以大家也不曉得人活到100歲應該是什麼樣子。反正老隔年是不像100歲的。

老隔年養出來的時候,就什麼也看不見,那時候大人都叫他小蟲,恐怕是看他長得沒有人的樣子,也恐怕是大人可憐他。

小蟲小的時候什麼也不會做,就是會討飯。小蟲討飯的本事是很精的。大概小蟲的爹娘養出一個瞎子小人,想想這個小人長大了也是個廢人,別樣事情教會他也沒有用,後來就專門教小蟲怎麼樣討飯。所以小蟲是很會討飯的。

有一天小蟲討飯討到三多巷裏來了。三多巷裏的人心腸好,平常日腳有亮眼叫化子上門,也總歸要盛一碗粥給人家吃,看見小蟲作孽兮兮,就大方得不得了:你送一隻團子,我給一塊糕,你盛一碗白米飯,我落一碗陽春麵。小蟲從下午吃到夜裏,小肚皮吃得滴溜圓。

三多巷的人就很開心了。他們對小蟲說:“天要黑了,你回轉去吧。”

小蟲就搖搖頭說:“天黑了,看不見回家了。”

三多巷裏的人很好笑:瞎子還講什麼天黑天白。

小蟲說:“我不回去了,我是沒有屋裏的,我就在這裏住了。”

三多巷裏的人就告訴小蟲:三多巷中段河灘頭上是有一間空房子的,原先也是一個外來人住的,後來那個外來人死掉了,房間就沒有人住了。

小蟲就靠三多巷裏的人指點,摸到河灘頭那間空屋子去住。

三多巷裏的人,夜裏是不到河灘頭去的,也不到那間房子邊上去的。

小蟲就在那間房子裏住下來了。夜裏就有一個白胡子老頭走進來,對小蟲說:“你就住在這裏吧,不要再遊蕩了。”

小蟲說:“我住在這裏是沒有飯吃的。三多巷裏的人,不會天天給我吃的。我是討飯胚,隻會東走西蕩討飯吃,不然要餓煞的。”

白胡子老頭說:“你不要急,我教你一樣本事。你是很聰明的,你學了這樣本事,一世人生就有得吃。”

白胡子老頭就教了小蟲一樣本事。小蟲後來就是靠這樣本事,在三多巷裏住下來了。

三多巷原來是沒有什麼名氣的,後來靠了小蟲,三多巷的名氣就響起來了。尋到三多巷來的人多起來。三多巷裏的人,起先是很開心的,可是後來小蟲發跡了,很神氣,三多巷裏的人看見了小蟲就有點惹眼、戳氣。

小蟲因為得過仙道或者鬼道,三多巷裏大大小小的事體,逃不過他的眼睛,張三做賊,李四偷女人,小蟲看得清清爽爽。雖說小蟲那時候嘴巴是很緊的,看在三多巷的麵子上,平常日腳不大去揭穿人家的,可是三多巷的人想想自己屁股上幹屎爛屎小蟲全看得見,所以見了小蟲多多少少有點不適意。

看不過小蟲的人,想想不服氣,被一個小瞎子捏在手心裏,還做什麼人?有人就去捉弄小蟲,可是從來弄不成,每次總歸反過來吃點小蟲的苦頭,大家心裏對小蟲就有了幾分怕懼,以為小蟲不是凡胎。

後來小蟲的本事就越來越大了,不光三多巷裏的事情逃不脫他的眼睛,大千世界的事情,也一樣逃不脫他的眼睛。三多巷的人就服帖小蟲了。小蟲的眼睛是很凶的。

小蟲後來就老起來了,可是總是老而不死。特別是三多巷裏趙家的憨大兒子聰聰來同他作伴之後,他是越活越有滋味,一點也沒有要死的樣子。三多巷裏的人背底裏就叫他老隔年,說他是隔年不死的老蚊子。

不過,現在的三多巷,是沒有什麼名氣的,所以,也沒有什麼熱鬧。早上老是落毛毛雨,落得三多巷總是濕漉漉的,所以也總歸是陰森森的。

老隔年現在也沒有什麼名氣了。現在的人,相信迷信的到底不多了,相信實惠,相信鈔票。所以,現在三多巷裏的小青年,敢當麵叫他老隔年的,他們的上代敬畏老隔年,他們就不吃老隔年這一套。

其實,老隔年的那些事情,不曉得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也不曉得是真的還是假的,反正老隔年自己從來沒有講過他從前的事情;所以,這種傳說,可能是三多巷裏的人自己想出來的,也可能是外麵什麼人來講過的,也可能根本就沒有什麼傳說,反正是不會有什麼人去追究的。

可是現在陶桂英偏生要去追究。

陶桂英是三多巷裏新上任的居民小組長,剛剛從紡織廠退休下來。她身體很好,有氣力,兩天不上班,渾身難過。她就跑到居民委員會,自己提出來要做居民委員會的主任,說是現在外麵都行這一套,有本事的人都是要討官做的,所以她也要討一個居委會主任來做做。後來陶桂英沒有做居委會主任,就叫她做了一個居民小組長。陶桂英很開心,她是一個老工人,思想是很好的,她曉得做什麼工作都是為人民服務。

陶桂英是一個很積極的居民小組長。

陶桂英在紡織廠做工人的時候,也做過一個很積極而且是很能幹的工會小組長,所以陶桂英曉得做小組長就要先弄熟人頭。

陶桂英拿了居民委員會的介紹信到地段派出所去看戶口簿的存根。陶桂英很開心很激動,她在廠裏做一個工會小組長,總共33個組員;現在她做居委會小組長,可以管127個人頭。況且從前她領導的不過是同她一樣的紡織工人,現在她就要麵對各等各式的人物,水平高的有大學裏的老師,當官的有市裏的幹部,鈔票多的有開服裝店的老板,所以,陶桂英一邊看戶口簿的存根,心裏就很激動。

陶桂英看得很認真很仔細。她看到一個人的名字,就把這個人的麵孔連起來想一想。後來陶桂英就笑了,小組裏的人她基本上都認識,再後來陶桂英就看見了一個人叫“貴生”,她怎麼也想不出“貴生”的麵孔來。

陶桂英就去問地段派出所的警察。地段派出所的小警察看這個一本正經的老太婆不入眼,就挖苦她:“你自己組裏的人,你不認識,你這個組長怎麼當的。”

陶桂英很難為情很尷尬,不過後來還是有人告訴她:貴生麼,就是那個瞎子。

陶桂英心裏想老隔年怎麼叫貴生呢?從來沒有聽說過。世界上怎麼會有人姓“貴”呢?從來沒有聽說過。陶桂英就想這個“貴”字會不會是錯別字,戶口簿上也會有錯別字,這種人真是不負責任的。她再往下麵看,就看見了老隔年的出生年月,上麵寫的是1860年生。陶桂英算出來老隔年已經一百二十多歲了。陶桂英就以為自己算錯了,以為自己的腦筋不靈了,她又算了一次,還是一百二十多歲。

陶桂英很奇怪,她從來沒有見過活到一百二十多歲的人,她想問問警察,是不是又寫錯了,可是警察都走掉了。

陶桂英心裏有點氣悶,肚皮有點發脹。她看完戶口簿回去的時候,在三多巷裏看見三嬸嬸,就去問三嬸嬸老隔年到底有多少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