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嬸嬸在三多巷裏也是個人物,頂頂喜歡討論別人的事體。在三多巷裏三嬸嬸誰也不服帖,誰也不怕,可是偏生服帖老隔年,也有點怕老隔年。三嬸嬸心裏不明白老隔年到底是人還是鬼,她是相信世界上有鬼的。所以,三嬸嬸從來不在背後講老隔年的長短。陶桂英問她老隔年的年紀,她就算曉得也不會告訴陶桂英的。
陶桂英碰到大阿爹,大阿爹對陶桂英說:“老隔年的事體,你問他做啥?問清爽了有啥用?老隔年的事體,你問不清爽的。”陶桂英的脾氣是很強的,她尋到憨卵屋裏,去問憨卵的阿爹。憨卵的阿爹躺在藤椅上,看見陶桂英走進來,就對她講:“戴保成來叫我去。”
陶桂英說:“阿爹你作啥,戴保成老早不在了。”
憨卵的阿爹很不開心地說:“你不要來這一套,你們大家全是這一套。戴保成不在了,戴保成不在了,我怎麼會看見戴保成立在大門口?真正,你們這種人,說話不負責任的。”
陶桂英想不落,不過她總算曉得什麼叫老糊塗。
陶桂英心想我是來問老隔年的,沒有工夫同你講戴保成。陶桂英就說:“阿爹,我請問你一樁事體,河灘頭那個老隔年到底多少年紀!”
憨卵的阿爹亮眼睛對陶桂英的麵孔看看,說:“你打聽老隔年做什麼?”
陶桂英倒講不出要做什麼,隻好說:“不做什麼,問問罷了。”
憨卵的阿爹就很不滿意地說:“你們這種人,吃飽了飯沒有事體做,活在世上的人,你們偏要講人家不在了;不在世上的人,反倒來問長問短。你們這種人,真正,你又不是不曉得,老隔年老早就不在了。”
陶桂英問不出什麼名堂,就回去了。第二天她又到憨卵屋裏去,聽憨卵的阿爹講這種顛三倒四的話。她相信憨卵的阿爹肯定是曉得老隔年底細的,她想憨卵阿爹的糊塗也可能是假糊塗。
憨卵屋裏的人不歡迎陶桂英,就拿不好聽的話來講給她聽,陶桂英就當聽不見,倒弄得人家不好意思了。
憨卵的阿爹看見陶桂英來,仍舊講糊塗話。陶桂英也不去戳穿他,不去同他爭辯,她很有耐心,所以,引得憨卵的阿爹有點開心了。
後來憨卵的阿爹就告訴陶桂英,老隔年是那一年氽在河麵上的。
陶桂英心想陪了你半天等了這麼一句話,熬不牢說:“阿爹你肯定弄錯了,老隔年沒有死,老隔年現在還天天坐在老地方。”
憨卵的阿爹說:“你不要同我辯,我記得的,老隔年是不在了,你們記得的老隔年同我不搭界。”
陶桂英說:“那麼幫你看相的老隔年到底是什麼人?”
憨卵的阿爹說:“隨便你,隨便你,同我不搭界,反正我是曉得老隔年不在了,不相信你去問老孫頭,派出所的那個老警察。老隔年氽在河灘頭,還是老孫頭拉起來的,後來也是老孫頭相幫辦後事的。”
陶桂英就到地段派出所去尋老孫頭。派出所裏都是小警察,根本沒有什麼老警察,小警察叫陶桂英弄弄清爽再來問,後來小警察當中就有一個突然想起來,說是有一個老孫頭的老警察,不過已經死掉了。
陶桂英坐在派出所的長凳上,越想越氣,越想越火,就對小警察說:“你們這種人,太不負責任,我要到上麵去告你們,一個居民的出生年月,一個居民的身份,你們都搞不清楚,你們還做什麼人民的警察。”
小警察就笑起來,說:“陶組長不要發火麼,不要動氣麼,有什麼事情好商量,你要調査什麼,我們相幫你查。”
小警察就去查了30年的死亡記錄,査出來在20年前,是有一個瞎子在三多巷的河灘頭溺死的,因為一直查不到他的背景,後來就作無名屍處理了。
陶桂英很失望,她對小警察說:“怎麼可以有這種事情呢?”小警察說:“你問我們,我們問誰?聽說那些年,這種事情是很多的。照理像你這把年紀看見過,你怎麼來問我們?我們那時候隻有五六歲呢。”
陶桂英想想這話倒不錯。20年前,她是在三多巷的,她怎麼就不記得這樁事情呢?不隻她不記得,三多巷裏這許多人怎麼也不記得呢?她隻記得那時候是很混亂的。
陶桂英從派出所回來就有點泄氣了。可是陶桂英走過三多巷的河灘頭,看見老隔年和聰聰坐在老地方,陶桂英心裏就想,老隔年這個人,肯定是有點什麼名堂的。
所以後來陶桂英想來想去還是要去調查,還是要去追究,把事情弄弄清爽。她不相信世界上有弄不清爽的事體。她原本在工廠做工會小組長,也是不容易的,她照樣做得很好,很出色。
陶桂英的老男人叫陶桂英在屋裏歇歇,不要出去瞎攪,結果陶桂英就很嚴肅地批評了他,老男人就不作聲了,他是講不過陶桂英的。陶桂英的女兒說陶桂英多管閑事,陶桂英也很想批評女兒,可是女兒不聽她的批評。
陶桂英是很討厭老隔年的,她總歸以為老隔年身上有一股邪氣,陶桂英就是想去戳一戳這股邪氣。
陶桂英去找老隔年,她要同老隔年談談。老隔年“咯咯咯咯”地笑,笑起來像一個年紀輕的女人。陶桂英有點惡心,不過還是很容易地叫了他一聲“老伯伯”。
老隔年說:“陶桂英,你的麵色不好看,你生毛病了。”
陶桂英說:“你怎麼看得見我的麵孔呢,我真是弄不明白。”老隔年笑起來,笑得很奇怪。他說:“你真的相信一個瞎子能看見別人的麵孔呀!”
陶桂英說:“我是不相信。”
老隔年說:“有的事情你不相信也要相信,我真的會看相的,陶桂英我給你看看相。你麼,是個苦相。”
陶桂英皺皺眉頭說:“我不是來看相的。”
聰聰拖了很長的鼻涕,吸溜吸溜地說:“你是來握空的。”
老隔年就“咯咯咯咯”地笑。
陶桂英壓住火氣說:“我是來了解一下你的身份的。”
老隔年說:“你真是握空。我這個人是沒有身份的。”
陶桂英的嘴巴是很會講話的,她就說:“人人都有身份,你怎麼會沒有?”
老隔年氣起來:“人人都有身份是不錯的,不過,你看我像不像人呢?”
陶桂英不開心地說:“你不要打棚,我不是來同你尋開心的。”
老隔年說:“聰聰說你是來握空的。”
陶桂英心想恐怕老隔年是有點什麼顧慮吧,她就很和氣地對老隔年說:“我不是來敲你的飯碗頭的,我隻不過想問一問清爽,我弄不明白,為什麼你這個人這麼滑稽。”
聰聰吸溜吸溜鼻涕說:“你這個人滑稽,你這個人滑稽。”陶桂英不去理睬這個小憨大,還是對老隔年說:“你告訴我吧。”
老隔年說:“我是不曉得,你去問我的娘吧。”
陶桂英的麵孔就有點難看了,她說:“你不肯告訴我,派出所的警察也要來問你的。”
老隔年又“咯咯咯咯”地笑:“警察來頂好,警察來我要問問警察我幾歲呢。”
陶桂英拿老隔年一點辦法也沒有,不過她的耐心總算是很好的,她下決心要把老隔年的事情盤出來。
老隔年後來好像也被陶桂英纏得有點煩,就問了她:“陶桂英,你到底要我講什麼呢?”
陶桂英笑了,說:“你到底是不是老隔年呢?”
老隔年說:“你說我是我就是,你說我不是我就不是,不過三多巷裏的人都說我是老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