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這周圍好多人家的小毛頭,都穿上了環秀做的鞋。大人們也都心安理得,環秀反正閑著,做雙把小毛頭的鞋,本來並不費勁,便也不見得有什麼感激之情。倒是沒要到環秀做的鞋的人家很有些不平了。
有一天,環秀聽見公公對婆婆說:“我們劉家門裏向來隻出做煞鬼,不出敗家子,不能讓她破了這規矩。跟她說,讓她在門前擺個攤,賣鞋;她要是會做別的,也賣。”
這夜裏,劉陵就叫環秀賣鞋。環秀答應了,她從小做慣了各種各樣的事,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好。
環秀就在屋門口放了一隻竹匾,向街坊鄰居和過往行人出賣她的手工,於是,再也沒有誰覺得這裏麵有些什麼不平,環秀就維持了大家的心理平衡。
工商大檢查那一陣,就把環秀檢査出來了,說:“是無證營業,罰了錢,並且不準她再出賣什麼東西。”
劉家不在乎那幾個罰款,卻要爭個麵子。
工商的人規勸說:“你們知足吧,人不可太貪呢,太貪不好呢……”
劉陵說:“你這叫什麼話?要是人人都知足不貪,這商品經濟就死了……”
人家也不計較,說:“也好也好,要賣也行,讓你老婆單獨申報領個執照就行。”
你說:“我做不做?”環秀問丈夫,她願意聽他的。
劉陵看看她“第一次沒有替她作主隨便你。”
後來他們都睡了。
天亮的時候,環秀在劉陵耳邊說:“我不做。”
劉陵笑了,捏捏環秀白嫩的麵頰這就對了,“我們劉家有三個做煞胚,養得起你。”
其實,何止隻是養得起呢,環秀想。
“大家走過劉家門前,看見環秀,便有些惋惜地問不賣了?”環秀說:“不賣了!”
環秀重新天天帶著小毛頭在拐角上曬太陽,水仍然緩緩地流著。小毛頭大起來,吃得多了,尿屎也多,環秀下水洗尿布,失了手,尿布從水上漂走了。環秀站著,靜靜地看著那不沉的尿布,她不曉得那尿布怎麼不沉。
婆婆回來時看見了尿布,便去撈起來,說:“小毛頭的尿布不能隨便扔,小毛頭夜裏會不安逸的。其實,這個小毛頭一直是很乖很安逸的。”
三
一水之隔,這背麵就僻靜多了。
很少有外人到這巷子裏來,偶爾闖來了,也是找錯了路,問一下便退走了。
隻有水,每天都來。
到了冬天,蘇阿爹不能去茶館了,他隻有在這拐角的太陽底下,無助地看著水載著枯葉和雜物流去,心裏就有說:“不盡的煩躁。”
終於有一天,除了水,又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很年輕,也很平常,他走進來,一直走到拐角,便在太陽底下站定了。
蘇阿爹狠狠地咳了一陣,待氣平了,問:“他你找誰?”
這個人並不說:“話,從口袋裏拿出一隻黃燦燦的鐲子。”
大家的眼睛被這黃燦燦的顏色吸引住了。
“銅的。”年輕人說:“鄉音極重。”
蘇阿爹狠狠地咳起來,那口氣很久很久平不下來。手鐲自然讓他想起那個女人來,他年輕時相好過的一個女人,手鐲是他送給她的。
她接過去,咬了一下,也說:“了兩個字銅的。”
“我能有金的麼?”年輕時的蘇阿爹苦笑。
“我配戴金的麼?”她也笑,但不苦,很平靜。
“隻怪我太窮了。”蘇阿爹歎口氣說:
“你不窮,你看管著園林裏那麼多寶物,你是不窮的。”那女人說:
後來他們分手了,沒有什麼眷戀,也沒有相約什麼。
蘇阿爹看著手鐲,說:“你要做什麼?”
年輕人於是又急又快地吐出了一大串外鄉土語,沒有人聽得懂。
“喂,”蘇阿爹招呼環秀,你聽聽,他說:“什麼?”
環秀是能聽懂的,她畢竟年輕,接受能力強,反應快。
“他叫張文星。”環秀說:
後來,張文星就在這裏住下了。綠化隊給了蘇阿爹麵子,收張文星做了臨時工,他自是很賣力,很專心,因為從此就不再見那些枯葉雜物隨水漂來了。
慢慢地這地方的人習慣了他的語言,覺得那口音十分好聽,十分逗趣,有意無意之中,便在自己的語言中也夾了些他的語言。
小毛頭正牙牙學語,第一次開口,竟說:“出了那種奇怪的語調,使劉陵大為沮喪,劉家門裏自然添了些許不快。”環秀就下功夫教小毛頭說:“自己的語言。”
蘇好婆被太陽曬得血脈奔湧,她對環秀說:“你有空就幫我縫吧……”
環秀因為不想替她縫黑紗,總是裝作沒聽見。
蘇阿爹不咳的時候總是訓斥蘇好婆“你見鬼吧,你見鬼吧,老太婆討人嫌……”
張文星有了空閑,也在拐角上曬太陽,他搖著小毛頭的童車,唱一支歌,小毛頭就睡了。
蘇好婆坐在那裏總是想活動右手和右腿。
“這水,”張文星看著流水問環秀,“就是滄浪之水麼?”
環秀搖頭,她不曉得。
張文星又問蘇阿爹,蘇阿爹也搖頭。
為什麼人家都說:“滄浪之水呢?”張文星好像很想弄明白。
誰說:“過滄浪之水呢?”環秀柔和地反問。
張文星愣了好一會,終於又問了一句:“那麼滄浪之水是什麼呢?”
沒有人曉得滄浪之水。
張文星本來是可以在這裏站穩的,他很討人歡喜。後來卻出了一樁事,園林辦公室裏的現款失竊,數目雖不大,但公安局是立了案的,就懷疑到張文星了,由於沒有證據,案子便懸著。
後來又接二連三地出了幾樁事,園林裏的高檔盆景、根雕家具、參展文物相繼被盜。於是就推斷出是一個團夥,並且有內線,這內線似乎必是張文星了。
滄浪巷就對張文星門戶緊閉,蘇阿爹便嘮嘮叨叨地埋怨蘇好婆,好像張文星是她的野種。蘇好婆決不申辯,她總是在太陽底下嚐試著活動右手和右腿。蘇阿爹刻毒地說:“老太婆你不要癡心妄想了。蘇好婆並沒有聽見他的話,無聲無息地繼續著她的努力。”
環秀看見張文星愁眉苦臉的樣子,就對他笑笑。
張文星便也笑了。
劉陵警告環秀你防著點那小子,都說:“是他。”
環秀甜甜地笑,劉陵的心就暖了,踏實了。
案子越纏越大,大家說:“張文星是個看不見抓不著的精賊,總是沒有證據”。破案子的人到滄浪巷來調查,劉陵說:“他看見夜裏張文星和另幾個人背著東西從那邊走過來。”
“是從那邊過來的?”人家反複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