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天漫長的時間裏,紀蘇明就在真娘亭的石條凳那裏,泡一杯茶,放一盒煙,悠悠地坐著。
有幾個老人在打牌。爭上遊。單調的重複好像也無所謂輸紀蘇明總是要去指點林公公,林公公就說:“白相白相,不當真的。”
有個人走過來,問大家肯不肯把國庫券賣給他。紀蘇明認識他。
“阿三,”紀蘇明說:“你做啥?”
阿三說:“不做啥,白相國庫券。”
阿三是市麵上的一隻鼎,什麼吃得開,他就白相什麼。紀蘇明就沒有阿三那樣瀟灑。
到放了夜學,小學生也到真娘亭來胡鬧。他們站在石欄杆的外邊,把鉛幣朝真娘的膝蓋上擲。真娘是坐著的,很嫻靜,很端正,所以膝蓋上很平整。從前大家都擲鉛幣,說:“擲上去的便生兒子,擲不上去便生女兒。小人們對生兒子還是生女兒自是不感興趣,他們是來輸贏的,擲上去的便是贏家,擲不上去的便是輸家。”
他們一直要鬧到大人下班,把他們趕回家去,到那時候,紀蘇明也該回去了。
這個小巷子是有點小名氣的,就是因為巷子裏有一座真娘塑像的真娘亭。
從前大概確實是有真娘這個人的,而且這個人大概確實是很有點名氣的。大家為她塑了像,修了墓,題了詩詞,寫了曆史,說:“是一個良家出身的歌妓,父母死後被騙墮入青樓,擅長歌舞,名噪一時,但又守身如玉,立誌不受汙辱,後來因為反抗鴇母壓迫投繯自盡。”
老百姓是很喜歡真娘的,文人才子便冠以“香魂”。而且這地方,生就的富甲之地,禮儀之邦,素以揖讓之容風化天下,所以,這裏的貞節牌坊、烈婦墓祠是很多的,塑了像的,也有一些,但都不及真娘的名氣。
真娘的像塑成以後,據說:“原本是沒打算放在這條小巷裏的,那時大家抬著塑好的真娘像,走到這裏,停下來休息,再起身的時候,那塑像便生了根,數十壯漢也抬不動她了,隻能將塑像安置於此,後來就又建了真娘亭。”於是大家說:“可能這裏就是真娘的出生之地或者歸魂之處呢。”
這巷子裏的風氣,後來就愈發潔淨了。
小人們朝真娘的膝蓋上擲鉛幣,並且唱出一串順口溜:
一雙鞋子兩個洞,
三個銅板買來的,
四川帶來的,
五顏六色的,
七穿八孔的,
究(九)竟是什麼,
實(十)在是沒有。
紀蘇明忍不住笑了,有點現代派的。他小的時候也唱過。那時自然是小和尚念經,有嘴無心,不曉得什麼現代派。現在他也不曉得現代派。
紀蘇明戴一副眼鏡,瘦瘦高高,穿一件牛仔服,也是很協調的。這地方風水好,山清水秀,姑娘漂亮,小夥子也秀氣,紀蘇明大概能算是這裏的標準體型。
紀蘇明的母親是小學教師。現在小學裏的教師女的多,所以把小孩子都教得有點女氣了。
在粗野豪壯的西北風刮過來的時候,大家就說:“這地方的男人很娘娘腔,這便有些侮辱人了。而大凡溫和的人總是比別人寬容些的,總以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事的礀態化解了那些聒噪。”
紀蘇明以前是圖書館的管理員。在圖書館裏做事,紀蘇明是很對胃口的,他看了很多的書,他的母親也很開心。可是,後來紀蘇明就覺得厭煩了,看書再也看不進去,他便有點作骨頭,不想在圖書館裏做事了。紀蘇明的母親說:“你這個人看書看得狠了,有點書蠹頭了,你要做什麼?”
紀蘇明也不曉得自己要做什麼。每天早上上班,他走過大餅店,就買兩根油條、一塊大餅夾在一起吃,吃得很香。這裏的人,早上都吃大餅油條,吃10代20代人也不厭。紀蘇明吃了二十幾年,當然也不會吃厭。
紀蘇明遇見大餅店的店主任老陶,愁眉苦臉地總在告訴大家,大餅店經營不下去了。大家並不把他的話往心裏去。所以,大餅店關門的那一天,大家就覺得十分氣憤。
老陶被人從被窩裏叫出來,他不再苦著臉,卻笑嘻嘻地對大家拱一拱手,說:“關了關了。”
等大餅油條的人像掐了頭的蒼繩,亂轉,有人對他說:“老陶積積德,還是做大餅油條吧。”
老陶就認真地說:“謝謝啥人,盤下大餅店去做吧。”
大家退了一步。
紀蘇明沒有動,大家便朝他看,很有點鼓勵他的樣子。
“盤了什麼價?”紀蘇明問,他後來被自己的口吻弄得有點不知所措。
老陶卻沒有驚慌,他伸出一根手指,眼睛亮閃閃地看著紀蘇明。
紀蘇明的母親撥開幾個人走過來說:“兒子:你有毛病是不是?”
紀蘇明的臉忽然有點發白。
林公公捧著一隻發亮的紫砂壺,走過來,他看看紀蘇明和他的母親,說:“不當真的。”
林公公的話,總是有點宿篤氣,但紀蘇明和他的母親聽了,真沒有再說話。
後來紀蘇明就辭去了原來的工作,阿三就幫他弄了錢,盤下了大餅店,做小老板。
大餅店便又開張了,日子又繼續過下去,大餅油條仍舊是很香的,每天吃不厭的。
大家都叫紀蘇明紀老板,也叫他小紀,說:“他的油條氽得脆。紀蘇明聽了很是鼓舞。後來他又添了些人手,增加了中午的餛飩麵條,下午他又做菜包子,還烙蘿卜絲餅。”
紀蘇明在這一塊地盤上好像有點紅了,於是後來馬長軍就來了。
馬長軍戴一副眼鏡,和紀蘇明一樣,也是瘦瘦高高的,他是在稅務部門做事的,他來找紀蘇明,總是為了稅務上的事。
紀蘇明不接受馬長軍對他加稅的決定,他不明白為什麼老陶那時候就不加稅。
馬長軍笑眯眯地說:“你不是擴大經營範圍和延長營業時間了麼?”
紀蘇明解釋說:“可是你也曉得現在原料上漲了呀……”
馬長軍點點頭,他當然曉得,大家滿腦子的煤呀麵呀油呀什麼呀,就是議價還很難弄到。他說:“你不是和阿三熟的麼,你不是走了阿三的野路子麼?”
紀蘇明很奇怪:“你怎麼曉得?”
他問得也奇怪,馬長軍怎麼不曉得呢?馬長軍和顏悅色地說:“定了啊,就這麼定了啊,我們不會欺侮你的,你的利潤是不低的,你聽聽大家都表揚你的。”
紀蘇明看看馬長軍,突然地就走了出去,把馬長軍一個人甩在屋裏。
馬長軍是不發火的,他是先進。他跟著紀蘇明出來,和紀蘇明並肩站著,看上去就像一對親兄弟。
紀蘇明說:“我不交,前個月支付了5個人的工資,我自己沒有進賬,上個月就倒貼了,信不信隨你吧。”
馬長軍仍然是笑眯眯的,他不會發脾氣的,他是先進,他是很有耐心的。
“困難是有困難的,大家都有困難的,但稅還是要交的,逃稅漏稅是違法的,小紀你是曉得的。大家都曉得你是正派人。”馬長軍苦口婆心,仁至義盡。他總是這樣,所以他是先進。
馬長軍理解地寬容地笑笑。
沉默了一會兒,馬長軍又說:“定了啊。這幾天就來交了吧,啊?”
紀蘇明摘下自己的眼鏡,擦擦鏡片上的灰塵,很難過地說:“我真的是虧本了,我不會做老板,你真的不相信?”
馬長軍遞過去一支煙,並且蘀他點了,笑眯眯地說:“真的虧本你還做麼,你又沒有精神病。”
他口氣和緩,態度很好,他是先進,他不發火。
紀蘇明的臉就白了,他說:“話就有點打嗝頓那,我,我就,不做了……”
馬長軍就一直耐心地勸他,一直勸到很晚,馬長軍走了。第二天,紀蘇明的大餅店果真就關門了。他申請停業,在報告批下來之前,就是不做大餅也是要交稅的。
馬長軍就天天來找他。馬長軍總是很有耐心的。
紀蘇明好像也很有耐心,他不做大餅油條,他也不交稅。現在紀蘇明就沒有事情做了,下午他就在真娘亭那裏消閑,這地方沒有事做的人,都在這裏消閑。紀蘇明看老人打牌,看小人胡鬧,他心裏好像很踏實。
小人們唱著歌謠,終於回家去了。太陽也下山了。馬長軍又來了,他是下班以後特意繞道過來的,他是先進,他的工作精神是很好的。
紀蘇明看見馬長軍走過來,心裏想,他又來談了,他總是沒完沒了地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