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娘亭近旁的台上,有個男人在殺雞,雞叫了一聲,菜刀亮閃閃的。
二
吳秀這一路總是紅燈。她是習以為常的。她不著急,她曉得急是沒有用的,就是把心急掉出來,也是遲到。單位裏前兩年也抓過考勤,遲到的扣錢,後來就不抓了。都想通了,那是芝麻,現在都抓西瓜。辦法是很多的,因為病人多,辦法就自然會多。
她總是把遲到的時間控製在十五分鍾之內。可是前天關了一個大餅店,便一切都亂了。她家裏有一對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中學生女兒和小學生兒子和一個承包了一爿廠的企業家丈夫。他們早上要吃了油條和粥才能出門,去過一天的日腳,等到有一天油條突然沒有了,他們好像就失去了平衡。
吳秀在另一個比較遠的大餅店排了將近一個鍾頭,買了油條回來,立即遭到全家人的攻擊,因為他們要遲到了。
吳秀是賢妻良母,她是很溫和的。大家著急的時候,她就說:“不著急,慢慢叫。”
這個“叫”,是這地方的方言,是一個和“地”、“的”基本同義的助詞。
大家就和她尋開心,說:“外國人有基督教、耶穌教,中國從前有佛教、道教,現在又有了一個慢慢教”。
想想也是的,現在什麼事都連在一起,急是沒有用的,於是就信“慢慢教”。
這一天吳秀的“慢慢教”形象卻因為油條而破壞了,她進門的時候,聽見丈夫和小孩攻擊她,她就把油條往地上一扔。
丈夫撿起油條先咬了一口,然後說:“你怎麼學得像個潑婦?”
女兒說:“你是我們的晚娘吧?”
吳秀便很慚愧。
她吃了自己的油條,就騎車去上班了。
吳秀一到她的工作環境裏,她的心裏就平靜了,麵對那些煩躁的病人,她便覺得自己很輕鬆。
醫生們換白大褂的時候就開始談話,李醫生說了和斬肉師傅吵相罵的事,陳醫生說問了一個大閘蟹的價格,嚇了一跳,並且被販子鈍了幾句,吳秀總是最後說:“她說:的是關了一爿大餅店。”
這地方的人早上都吃大餅油條,關掉一爿大餅店這個話題比較受歡迎。
大家說:“現在正正經經規規矩矩的生意人越來越少,大餅油條小本經營,嫌賺頭不殺癮,都不肯做了,去做倒爺,去坑害別人賺大的。並且一致地認為世風日下,道德淪喪,並十分擔憂往後的日腳。”
陳醫生隨手翻了一張隔夜的報紙,突然說:“好,這樣的人來管他們才好。”
大家問報紙上有什麼消息,陳醫生就念了起來,是一篇通訊,表揚稅務幹部馬長軍,介紹怎樣以柔克剛,對付偷稅漏稅的個體戶,還登了馬長軍的相片,吳秀要來看了一下,是很麵善的。“唉。”她歎了口氣。
有人在門外探了一下頭,隨即走了進來。吳秀不認識他,但看著有點麵熟,很文雅,戴眼鏡,瘦瘦高高的,年紀很輕很秀氣,很討人喜歡,像那個馬長軍。
醫生們就被這個人提醒了,該工作了。
吳秀見這個人站在她的麵前,就問:“他你做啥?”
“看病。”他說:
“病曆。”
他從一堆病曆中抽出一張,交給吳秀。
“人呢?”吳秀回頭看看,又問道,“病人呢?”
他往前挪了一挪,在凳子上坐下來,說:“我就是。”
吳秀看了看他,又問:“家屬呢?”
“家屬沒有來。”他說:
吳秀愣了一會,到廣濟醫院來看病,沒有家屬陪同,是不多的。
吳秀鋪好病曆,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說:“說說你的情況。”
他好像很怕難為情,猶豫了半天,他說:“他近來和別人談話總是重複幾個單詞:煤、油、麵、糖、鹽。”
吳秀想了一會,問他:“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他告訴她是開個體大餅店的。吳秀心裏一動。後來她問他是不是感到精神緊張、焦慮。他說:“是的。”
吳秀點點頭,對他笑笑,說:“不要緊,你沒有什麼大毛病,吃點藥就好了。”
他卻搖搖頭,口氣十分肯定地說:“我是精神分裂症。”
“你不要亂想。”吳秀溫和地笑笑,然後說:“你是自費吧?這是藥方。”
“好了?”他問。
“好了。”吳秀說:
他好像不情願地站起來,下一個病人的家屬便迅速地搶占了那張凳子,並緊張而迅速地向醫生陳述起來。那個癡癡的病人則呆立在一邊,麵孔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吳秀看了第二個病人,又看了第三個第四個,大半個上午過去,她回頭時才發現第一個病人坐在牆邊一張長椅上,期待地盯著她看。
吳秀心裏又跳動了一下,她走過去說:“你回家吧,先吃藥,吃了藥就會好的。”
他看看她。他的眼鏡片子上有了一層霧氣,他的眼睛躲在霧氣裏,他說:“醫生你給我做一做心理分析好嗎?”
吳秀堅持說:“你回去吧,我開的藥,你吃。”
他不做聲了,好像在想什麼問題,後來他說:“我不回去,我住院治療。”
吳秀笑著搖搖頭:“你不需要住院。”
“是不是床位緊張?”他問。
“床位比較緊張。”吳秀說:“了一句實話,一般對病人是不說的。”可是對這個人她說:“了一句實話。”接著她又說:“不過,主要是因為你不需要住院。”
他很固執,說:“我需要住院。”
吳秀終於皺了皺眉頭你,叫你們家裏來人。
他又不說話了。吳秀還有好多病人等著她看,她走回自己的位置,聽見他說了一句好像要殺什麼的話。
吳秀回頭朝他看看,她心裏一笑。他沒有什麼殺氣,他很溫和,還有點討人喜歡。
他突然摘下眼鏡,讓她看見了,他的眼睛,很清澈很坦白的。“你不會看這種病,是不是?”他說:“你不會是不是?”
說:“完他就走出去了,沒有再回頭。”
吳秀並不以為然,給精神病患者看病,什麼樣的都見過。這天吃過夜飯,吳秀問丈夫和女兒,從明天起是不是不吃油條了,改吃其他點心。
他們都有些驚訝。
“肉包子粘牙,肉餡子很小,是臭的。”女兒說:
“米飯餅酸的。”丈夫說:
他們不同意不吃油條,所以油條還是要吃的。
“誰要吃誰去排隊,”吳秀說:“我不吃了。”
他們三個互相看看,丈夫先說:“我也不吃了。”
女兒和兒子挨個兒說:“我也不吃了。”
看上去大家情緒都很低落、沮喪。
“大餅店頂戳氣。”女兒說:
“就是。”兒子說:
吳秀想到那個來看病的人,他的眼睛很坦白。她說:“也不好全怪人家的,現在開大餅店蝕本的。”
他們三個看看她你怎麼曉得?
吳秀說:“起那個病人,他們聽著便笑了。”笑她相信癡子說:“的話,吳秀想想也是,並且奇怪。她做了十幾年精神科的醫生,看過好多精神病人,她的水平是比較高的,她是不會被他們的千奇百怪的表象所欺騙的。”
吳秀的心裏從此好像起了一層陰影,她不曉得是什麼原因,她說:“不出來。”
吳秀自然天天要上班的,一切永遠都是正常的。她好像在期待那個病人再來,可是卻始終沒有等到。
每天上班,大家仍然交流各種信息,有一天大家講到了一樁新近發生的殺人案。
這城市不大,一樁人命案是能轟動一陣的。況且這一次的殺人,不是常見的奸殺、謀財什麼的,而是少見的報複殺人。
死的是那位先進馬長軍,殺人的是一個偷稅漏稅的個體戶。馬長軍收稅,那個人就把他殺了,很殘忍。
好多好多的人很憤怒,當然是仇恨那個殺人犯,這裏的醫生也一樣。吳秀想起馬長軍的那張照片,她無法把那張文靜、寬厚的臉和一張被砍得像爛抹布一樣的臉聯係起來。
慘案是發生在真娘亭那裏,這城裏遠遠近近的人都曉得真娘亭。殺人的人從井台邊上借來一把菜刀,菜刀上沾著一點雞血,他舀菜刀對著馬長軍的臉就這麼砍了一下,那菜刀很鋒利,人家是磨了來殺雞的。馬長軍就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然後殺人犯又用菜刀在馬長軍的臉上砍一下,再砍一下,再砍一下。後來他想把菜刀還給殺雞的人,殺雞的人卻不在井台上,他把菜刀放在井台邊,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