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真娘亭(3 / 3)

真娘就在那裏靜靜地看著她眼前的這一幕。

把一個人的臉砍成爛抹布,吳秀不曉得這種人到底有沒有。很快殺人犯就被抓住了。吳秀在本市的電視新聞中看到抓獲犯人的鏡頭,到處透明度,新聞也透明度。

那個殺人犯的臉暴露在屏幕上,吳秀的心抽搐了一下,她認出來他就是那個病人。警方發言人說:“殺人犯對自己的犯罪行為供認不諱。”

吳秀靠在椅子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她的心裏生出了一種犯罪的感覺,她以為是她的失職,她聽見他說:“過要殺什麼一類的話,可她沒在意,因為精神病人的話是不好相信的。”

吳秀後來就跑到公安局去,說:“犯人是精神病患者,她有他的病曆記錄。”

他們就問了她一些問題,她淌出汗來,她很緊張,說:“不清更多的什麼。”後來他們說:“我們要作精神鑒定的,並且記下了她的姓名和工作單位,就讓她走了。”

她回到家裏,她的丈夫也回來了,他和兒子女兒談著殺人的事。

吳秀有點神魂不寧,她坐下來,渾身軟綿綿的。丈夫說:“你怎麼了,是不是生病了?”

吳秀搖搖頭,說:“那個人是精神分裂症。”

他們都不想聽,他們對她的病人已經失去興趣了,他們繼續議論殺人犯。

吳秀又說:“了一遍那人是精神分裂症。”

丈夫這才回頭問你說:“誰?”

“殺人的那個人。”吳秀說:“了這一句,心裏輕鬆了一點。父子三人互相看看,突然沮喪起來,一個好人白死了。”

“誰說是精神病?”女兒問。

“我說的。我給他看的病,我已經到公安局去講過了。”

“你——”丈夫盯住她,“你怎麼……”

吳秀沒有說話。

“砍人家臉上幾十刀,這種人?”丈夫突然沉重起來,慢吞吞地說:“現在,真是不敢得罪人。”

“可他確實是病人。”吳秀無力地爭辯。

“你怎麼曉得他不是裝的,他可能騙你的。”

這便有點懷疑吳秀的工作能力,不過吳秀沒有再說:“什麼。他大概是有預謀的,一步一步,計劃好的。”女兒說:

“就是,你怎麼曉得他不是一個騙子?”兒子問。

吳秀心裏有點慌亂,她確實不曉得。

丈夫搖了搖頭,歎息著說:“我在廠裏是得罪了不少人的,我沒有對你們說過,還有恐嚇信。”

吳秀說:“罪過嗷。”

不等家裏人反應過來,她捂住臉哭了。

血流出來的時候,也許是鮮紅的,後來凝固了。大家看見的是凝固的血,黑的。

凝固的血應該是紫的,也許那血太濃太濃。

可是誰也沒有看見那流動的血。

看見那血流動的人,便是殺人犯。

傅玲玲是什麼也沒有看見,他們不讓她看。

從前都說:“一死百了,其實也不一定。馬長軍,他一定沒有什麼死的準備的,他一定是不想死的。”

一想起這些,傅玲玲就流眼淚,她的眼淚永遠也流不盡。不像他的血,很快就流盡了。

她就在真娘亭裏。在他倒下去的那個地方,地上很幹淨,他們把地上的痕跡都清除了,連一點一滴也沒有留下。她終究沒有看見那血是紅的還是黑的。

總是有人寸步不離地陪著她,使她覺得人家都在關心她,同情她。打牌的老人常常停下來朝她看看。放了夜學的小學生一群群奔過來,遠遠地站住了,排成一排,看著真娘像,然後其中的一個尖聲喊鬼來了。大家拔腿便往回跑。

傅玲玲心裏抖了一抖。

這時候就有人告訴她你看,那個老太婆,走過來,就是他的娘。

傅玲玲有點緊張,她看過去,一個衰老的人低著頭,夾著一個包,匆匆地走過來,走近來,傅玲玲

看清了她的頭發已經花白。

這個蒼老的女人走過來的時候,抬頭看了一眼,她看見傅玲玲坐在那裏,便哆嗦了一下,好像很害怕,回頭就走,在路麵突起的石子上絆了一下,趔趄著迅速地走遠。

傅玲玲隻是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第二天她就上班了。

傅玲玲從幼兒師範畢業後就分配在這個幼兒園裏做大班學生的老師。那一班小人都很喜愛她,因為她性格溫和,從來不罵小人。

傅玲玲來上班,大家都很驚疑。她們已經為她請了一個代課的,可是傅玲玲卻來上班了。她們想勸她回去,但看看她的麵孔,就沒有開口。

小人們平常是必然要嘰嘰唆喳喊她傅老師早的,可是現在他們擠成一堆,看著她手臂上的黑紗,然後又看她的麵孔。他們看她時的目光,使她十分不安,使她有一種錯覺,好像她自己就是個罪犯。

大家沉默了半天,後來同事們還是說話了。

“小傅,”他們小心翼翼地試探,“聽說是個癡子?”

傅玲玲愣了一會,問“誰是癡子?”

他們相互看看,就不做聲了。

傅玲玲便追問了一遍:“誰是癡子?”

他們又沉默了一會,終於說出了那個殺人犯是個癡子,說:“現在判案子都要做精神鑒定的。”

傅玲玲自然是聽明白了,卻又覺得糊塗。後來就有兩個穿製服的人來找傅玲玲,證實了同事的傳聞,殺人犯是個精神病患者,所以就免於起訴。

因為免於起訴,這案子就撤了,不成立了,所以辦公室裏一些封存的遺物就要請傅玲玲去清點、整理。

傅玲玲有點身不由己地跟著他們走。

馬長軍辦公的地方,傅玲玲是去過好多次的。從前她去,她看見小馬,就很開心。他們夫妻感情是很好的。

傅玲玲看他們撕開封條,打開辦公桌的抽屜,對她做了一個手勢,傅玲玲就去接受馬長軍的遺物。

她在他坐過的椅子上坐下來,愣愣地翻看著他的信件、材料。愣愣的她便有些緊張,有些不安,她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那兩個穿製服的一直站在她身邊的緣故。

“能不能……”她喘口氣說:“讓我帶回去吧。”

他們點點頭。傅玲玲就顫顫抖抖地把小馬的東西包了,帶回家去。

夜裏她就獨自一人回想著和小馬認識、相愛到結婚的過程,隻有兩年,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後來她就把小馬的遺物舀出來看。

她在小馬的信件材料中,看見一張精神病院的病曆卡,她的心就抖動得很厲害,她以為這肯定是那個殺人者的病曆卡,小馬是不是早就曉得那個人有病呢?她想,小馬如果是早曉得的,事情怎麼會有這樣的結果呢?她看那張病曆,病人的姓名卻不是那個殺人的人,而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她有點迷惑。那天夜裏,她一直迷惑,但後來還是睡著了。

後來過了幾天,傅玲玲就到有關部門去了一次,她跟他們說:“馬長軍的事,過去就過去了吧。”

被精神病人殺了而要追認烈士,是一件比較難辦的事,也有些尷尬,因為這是沒有先例的。現在既然家屬收回了請求,那就比較順利,可以召開一個相當規模的追悼會,準備一份評價比較高的悼詞。

傅玲玲卻沒有來參加追悼會,四處找不到她,因為會場是租定的,不好延期誤期,就準時開了,反正是單位出麵,是組織上對死者的安慰,蓋棺論定。

這一天傅玲玲到醫院去做了一個小便化驗,化驗結果證明她懷孕了。

傅玲玲從醫院裏出來,繞道又到真娘亭那裏去了,幾個老人在太陽下打牌。她在那裏默默地坐了一會,起身的時候,她又看見那個衰老的母親低著頭,趔趄著匆匆地走過去。

傅玲玲目送她走了。她看看手表,離下班時間還早,她離開了真娘亭,便回幼兒園去上班。

雖然是一座民風篤雅的小城,殺人的事也是發生過的,所以事情過去以後,也就過去了。

《天津文學》1989年第8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