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伏針(1 / 3)

陳繼光針灸科在這個小城裏是有一點名氣的。陳氏針療是祖傳,從前陳先生上代裏的人,都是精於醫術的。

因為是針灸科,因為是名醫,到陳先生門上來求診的人很多,尤其是夏天,因為吳門醫派是講究伏針伏療的。

隻是陳先生的地方出腳不大方便,在巷子很深的地方,從巷口往裏邊去,還要拐兩個彎,現在要在街麵上租一間門麵,每個月是需要一兩百塊錢的,所以陳先生就在自己家裏騰出一間小廂房。陳先生的房子不寬裕,他的兒子女兒還有孫兒孫女都同他住在一起。

天熱的時候,朝西的小廂房十分悶熱,如果病人很多,陳先生就讓家人把病榻抬到大門前的樹蔭下麵去。陳先生家大門前,有一大片樹蔭。陳先生聽他的祖父說:“這棵銀杏樹有500年了。”

丁文秀就是在炎熱的夏天來尋求陳先生的。

一個人五官端正,容貌俊秀,突然麵癱,嘴巴眼睛鼻子都歪到一邊去,口水涎下來,必定是很醜陋的,必定是覺得不能見人了,必定是要焦慮急躁、四處求醫的。

小丁的男朋友在北京工作,他聽說小丁病了,就請了事假來,天天陪她去醫院。他的脾氣很好,他很有耐心。後來不知不覺就超了假,單位裏來了電報催他回去。臨走時他對她說:“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他對她總是和過去一樣的。”

他去了以後,大概很忙,大概因為超假受了批評,後來就沒有再來。

麵癱並不是什麼疑難雜症,一般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基本上是能夠恢複的。可是丁文秀在南京的大醫院裏診治了很長的時間,一直沒有治好。她哭過好多回,後來又在醫生麵前哭。哭的時候,她說:“了一句什麼話,醫生就聽出了她的口音。”

“你是蘇州人?”醫生問她。

她點點頭。

“我也是。”醫生笑起來,“人家聽我說普通話,一聽就曉得是蘇南普通話,洋涇浜。我聽你講普通話,一點也聽不出鄉音啊。挺麵熟的,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丁文秀想說:“什麼,沒有開口。”

醫生這時候翻翻她的病曆,工作單位一欄裏寫的是“電視台”。

“丁文秀,”醫生念著她的名字,想了一會,說:“噢,你是節目主持人,是家庭生活節目的,是你吧?”

丁文秀點點頭,眼淚就掉下來了。她在電視台主持節目,是很受觀眾歡迎的。她並不十分漂亮,但是她麵善,隨時給人一種親切的感覺,所以大家喜歡她。

醫生同情地看看她,後來他就建議她回蘇州試一試。他說蘇州有些民間老中醫,有些祖傳針灸,是有一點名堂的。他說:“她的情況看起來比較特殊,要用特殊的辦法治療。”

丁文秀就回家鄉來求醫了。她從小在這裏長大,一直到高中畢業。後來她考上了北京廣播學院,又後來她畢業了,分配在南京工作。

丁文秀找到陳先生門上。看見陳先生,她就哭起來,陪她一起來的她的母親也掉眼淚。

陳先生看看她的麵孔,說:“不要緊的,不要緊的。”

丁文秀告訴陳先生,她在南京看過好幾家醫院。其實她就是不說:“陳先生也是曉得的。”

找開業醫生治病,一般公家是不好報銷的,倘不是在公費醫療的醫院跑得夠了,他們是不會來找開業醫生的。現在做開業醫生的人不如從前多了,並且現在做開業醫生,收門診費,收治療費,都是有標準有規定的。說:“起來醫生是要治病救人的,倘是想在病人身上揩點油,沾點光,那就想到歪裏去了,是不應該的,也是不允許的。所以現在做開業醫生,收入是很有限的。倘是要做開業醫生,就必是要有一點後路,有一定經濟基礎,經濟上窘迫的人,要靠這個吃飯過日腳的人,總不大好做開業醫生的。”

陳先生給丁文秀在地穀和頰車兩個穴位紮了針。這和別地方的針灸也一樣,不過丁文秀沒有說出來。

陳先生看見丁文秀出了許多汗,就對她說:“你要是熱,就到大門前去,那裏風涼。”

丁文秀不願意到外邊去。她就坐在小廂房裏。下午太陽照過來,十分逼熱,不過她不怕熱。

後來陳先生到外邊去照管其他病人,丁文秀的母親就跟出去。她對他說:“陳先生,求求你,你救救她,她想不開,她老是要尋死路。”

陳先生點點頭,體諒地說:“年紀輕輕,頂要臉麵的,碰到這種毛病,是想不

開的。”

過20分鍾,拔了針,陳先生就給丁文秀按摩。他告訴她,針灸同推舀按摩結合,是陳氏針療的特點。

連續醫治了兩個療程,20天,丁文秀的五官就基本複位了,再治一個療程,10天,就完全恢複了。丁文秀回到電視台,重新上了屏幕,使觀眾大為振奮。熱心的觀眾對她的蘀身不很滿意。在她治病期間,他們曾經去信詢問她退出屏幕的原因,要求她複出。

丁文秀仔細看了自己播音的錄相,她還是發現了一點異常,在幾句話的間隙,她的一隻眼睛稍稍往一邊斜了一下,這是過去沒有過的。她十分不安地請同事們評判。他們又認真地看了她的錄相,最後他們一致認為,這一小小的變異,反倒使她的儀容神態,比從前更親切,更自然,也更富有魅力了。

小丁的男朋友接到她的信,就從北京趕來向她祝賀,他給她買了鮮花,並且他們很快就談到了婚事。

到這一年的年底,他們就結婚了。

小丁說:“婚假回娘家時一定要去看一看陳繼光老先生,他當然是十分讚成的。”

他們備了一份厚禮送給陳先生。

那一天他們去看陳先生,陳先生仍舊很忙,病人很多,排著隊等著。陳先生看見丁文秀和她的丈夫進來,他很開心。

丁文秀對他說:“陳先生,真是要謝謝您了,我也不曉得怎麼謝您才好。”

丁文秀的丈夫也說:“真是要謝謝你的,陳先生。”

陳先生笑笑說:“你們不要客氣。”

丁文秀的眼淚就流下來。她說:“不是我們客氣,我想想真是的,要是沒有您,我這個人不曉得會怎麼樣呢,我是不會有今天的,您是我的恩人呀。”

她的丈夫也說:“是。”

陳先生連忙說:“不可以這樣的,不可以這樣的。我們做醫生的,就是要幫病人看毛病,看好毛病是應該的,看不好毛病就不應該了。”

其他病人都說:“陳先生醫德好。”他們後來打聽到丁文秀是從南京過來的,他們就對陳先生說:“陳先生,你的名氣做到外麵去了,你看人家南京人也下來尋你呢。”

丁文秀和她的丈夫看陳先生很忙,他們就告辭了。

過了一年,丁文秀就回娘家來過產假,她生下一個漂亮的女兒。丁文秀想女兒長大了她要讓她學醫。滿月以後,丁文秀就抱著女兒到陳先生這裏來,讓陳先生看一看,陳先生自然是很喜歡的。

再過一年,丁文秀又回娘家,抱著女兒去看陳先生。女兒已經會喊陳先生爺爺了。

陳先生要收一個徒弟。因為陳氏針療是祖傳的,所以陳先生就要把本領傳給他的小輩。

陳先生有三個子女,他們都不願意跟他學醫。他們都有自己的工作,雖然說:“不上怎麼好,但每個月都有工資和獎金,他們從前跟著陳先生下放到蘇北的鄉下去,吃過不少苦頭,現在比起來,日腳好過得多了。”

他們不肯學醫,陳先生也不好勉強他們,並且他心裏也曉得,他們就是學,恐怕也是學不好的,他們沒有一點基礎,學針灸是要有十分紮實的內科基礎的。

大家都說:“現在陳先生的針紮得更加準更加有效,不過陳先生自己曉得,他紮針的時候已經不如從前那樣穩當了。”

陳先生就寫了一封信給他的堂房兄弟陳思和,他向他講了自己的苦惱,問一問陳思和的小輩裏,有沒有人願意跟他。

陳先生把信寄走以後,他並沒有寄予很大的希望。陳思和住在鄉下的一個小鎮上,他和他已經有很長時間不來往,他想這封信也可能那邊收不到的。

可是過了不多幾天,就有一個年紀輕輕的人來找陳先生。

他見了陳先生,就喊了一聲“大伯”,然後他說:“我是振雲呀,我是老三。”

陳先生曉得他就是陳思和的兒子。不過從前陳先生看見他的時候,他還抱在手裏,現在陳先生一點也不認識他了。

陳先生後來就問了他幾個問題,都是有關醫學上的。陳先生對他的回答比較滿意。他看出來振雲是有一點根基的。陳先生就有了信心。

陳振雲曾經在部隊裏做過三年衛生員,複員回來後在小鎮的衛生所裏工作。衛生所裏醫生很多,護士也多,都超編的,所以陳振雲就被安排去做勤雜工,他自然是很不情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