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雲就在陳先生家裏住下來,跟陳先生學針灸。
振雲來的時候,穿一條褲襠很大的黃軍褲,剃的平頂頭,很土的樣子,別人見陳先生收這樣一個徒弟,就有點幫陳先生遺憾。其實陳先生自己心中是有數的,他曉得振雲內秀,雖然不敢說:“他大智若愚,但陳先生看得出振雲是可以造就的。”
振雲果真悟性比較好,他學得很快,不出三月,就可以獨立診斷病症,明確病機,列出治療處方,陳先生十分欣慰。
陳家原先是一個大家庭,後來陳先生的大兒子結了婚,另開一個小灶,再後來陳先生的女兒也結了婚,又另開一個小灶,加上陳先生和小兒子亞平這裏的一灶,家裏就開了三份夥倉。法振雲來,自然是和陳先生合一份的。他比較老實,也比較勤勞,所以買菜燒飯的事情就由他來做,亞平回來吃現成的,他對振雲比較友好。到底是自己人,陳先生的子女和振雲都沒有什麼隔膜的感覺,越來越熱絡起來,舀他尋尋開心,他也不惱。振雲有空閑,也幫他們做一點家務事,大家相處得蠻好。
到夏天的時候,晚上他們就在大門前乘涼,因為天井很狹窄。
有一天振雲忽然對著許多樹葉子歎了口氣,大家就笑他,說:“他想女人了。他也承認。他出來跟陳先生,把女人放在家裏,他過一個月就要回去一次,走的時候總是興致很好,再回來,興致就不大好了。”他們說:“他是精疲力竭,他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陳先生的大兒媳婦文娟,因為自己男人比較古板,平常她就不大瞎說:“八道,現在有了振雲,她就經常舀他來做對象了。”
振雲歎氣的時候,文娟就笑起來,說:“喂,你老婆怎麼不上來呀,你叫她上來呀,我們還沒有見過麵呢,自己親眷嘛,總歸要見一見的。”
振雲看看文娟,說:“我叫她上來的,她不肯,怕難為情,小地方的人,不出趟的。”
文娟又笑,又問:“哎,她漂亮不漂亮?”
振雲搖搖頭說:“不漂亮的,很粗氣的,不可以同你們城裏人比的。”
文娟白他一眼喔喲,你謙虛什麼呀。大家就一起笑,振雲也笑,他在陳先生家裏過得很是開心。
過一會,亞平就問他喂,你在部隊做衛生兵,做什麼呀?
振雲說:“打打針,發發藥。”
文娟說:“喲,男人家做護士呀,惡心煞了,男人幫別人打針,叫我我就不要男人打。”
陳先生的女兒亞琦是不大開口的,這時候她也笑了一聲。文娟後來又問:“振雲你學好了,回去也去開個私人診所吧?”
振雲說:“我們那裏開業醫生是吃不開的,老先生那裏也沒有人上門,我是更加不可能的。”
亞平說:“就是呀,開私人診所還不如做私人偵探呢。”
陳老先生聽小輩裏說:“話,他是不會往心裏去的,不過聽亞平這樣說他就有點不開心。”他對振雲說:“你學好了本事,到哪裏都有飯吃的。”
振雲點點頭。
亞琦突然對振雲說:“振雲你幫我紮兩針吧,我這個腰一直不來事。”
振雲就有點奇怪。
亞琦的腰是在蘇北鄉下挑擔子挑壞的,那時候她才十幾歲。鄉下人說:“十幾歲的小人沒有腰,她就拚命地挑,後來就挑壞了腰。”
亞琦說:“你聽見了,啊?”
夜風吹過來,樹葉擺動起來。這天夜裏很涼快。
振雲的女人後來還是上來了一趟,見過陳家老小,大家看了她的樣子,都覺得她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所以也沒有什麼好多說:“的。振雲女人來的時候,肚子裏的孩子已經有5個月,但她是緊肚皮,陳家的人居然都沒有注意。還是陳先生看出來了。”等她走了,陳先生說:“出來,大家才曉得,問振雲,他說是。”他們又同他尋開心,叫他算算日腳,算算小孩是不是他的,振雲就笑笑,卻不說話。
過了幾天,亞琦廠休,她就到小廂房裏來叫振雲幫她針灸,振雲不好辦,陳先生不在旁邊,他不好答應。
亞琦說:“你來吧,我父親他不肯幫我針灸。”
“為什麼?”振雲問。
亞琦說:“我也不曉得他為什麼。”
振雲就幫亞琦紮針,腰傷的針不是很複雜的。
亞琦趴在床榻上,振雲就把她的褲帶抽了,把她的褲子往下扒了一扒。他的手勁很大,她穿的單褲子又比較鬆,所以就扒得太下了一點。他看見亞琦雪白豐腴的臀部和那一條凹槽,振雲突然冒了一身的汗。他的眼睛悄悄往那條凹槽裏看了一下。
亞琦回過頭來,她的麵孔很紅。她想罵他,可是房間裏有許多病人,她就不好罵他了。
“你快點針呀。”
振雲說:“我不針了。”
亞琦一定要他針。
因為平常不大說話,所以亞琦說:“每句話都是要當真的。振雲曉得她的脾氣。”不過,振雲也有他自己的脾氣,他不再說話,就走了出去。
後來有幾個病人到了時間也不見振雲來拔針,就嚷起來。陳先生進來,看見這樣,他很生氣。
晚上吃飯的時候,陳先生就批評振雲,說:“了好多話,又問了振雲好多話。振雲總是悶頭吃飯,不做聲。”
亞琦就不耐煩了。先說:“振雲你涵養真是好”,又說:“自己的父親你越來越煩了”。
亞琦吃過就走了。振雲要去洗碗,陳先生說:“你等一等,我跟你說亞琦是你的姐姐。”
振雲眼睛看著別處,過了半天他說:“我曉得她是我的姐姐。”
陳先生看看振雲,最後他說:“你曉得就好,你是很懂道理的。”
以後振雲在陳家進進出出就想避開亞琦,可是天天跨一條門檻,要避是避不開的,振雲索性就不避了。兩個人碰了麵,亞琦就怨恨地看振雲一眼,振雲就冷冷地看亞琦一眼。他們就這樣互相仇恨地看來看去,也不說:“話。陳家別的人也看不出什麼事,因為亞琦原本就是這樣的腔調。振雲仍舊跟陳先生學針灸,醫術是日益的好,不過陳先生也發現他有時候會走神,陳先生就有點擔心他學不進去了。”
振雲的女人寄來了一封信,說日內就到預產期,振雲就和陳先生說了,陳先生說:“你回家吧,等你女人坐了月子,你再來。”振雲點點頭。
振雲回去以後一直沒有再來,隻是寄來一張兒子的滿月照,陳家的人都搶著看,一致認為像振雲。亞琦也要去看了一下,然後還給父親。
陳先生十分惋惜,說:“振雲是可以學得很好的,可惜他自己不求上進了。”
亞琦說:“你真是宿篤氣的,現在人學本事,夠用就可以了。振雲在那裏,現在不是蠻樂惠麼。”
振雲現在不做勤雜工了,他在衛生所針灸科做醫生,做了幾個月,就已經有點小名氣了,人家說:“起來,總歸是陳氏的傳人,必定是有一點秘訣的。”
陳先生總歸是搖頭歎氣,他十分不滿,寫信給陳思和說:“他才學了一點皮毛呀。”
三
陳先生小的時候,並不很喜歡學醫的,他喜歡的是大門前樹上的鳥和它們的蛋,可是他終究還是要學醫的,到後來他明白了這一點,他就很專心地學醫了。
現在陳先生回想起從前的事情,就像在眼前一樣,很近很近的,陳先生就曉得自己老了。
陳先生總算是老有所靠。他雖然沒有了老伴,但他的子女還算是比較好的,媳婦女婿也是孝順的,並且他自己也有一點家私。
陳先生的家私,也不過就是一點金器,幾件古董,還有幾間房子。這些東西,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陳先生無非是防防老吧,他是很想得開的,到後來終究還是歸兒女們。
亞平有了一個女朋友,已經談了半年,看上去也比較談得攏。陳先生就對亞琦說:“你去問問亞平,他們是怎麼樣的打算。你和你大哥的事,都是你娘辦的,現在你娘不在了,你弟弟的事,要你來相幫了。”
亞琦就去問亞平,亞平說:“早呢,你不要急呀。”
亞琦說:“我急什麼呀。”
亞平常常把他的女朋友帶回家來。他的女朋友叫小玲,人也長得小巧玲瓏,嘴巴也比較甜,看見亞琦就叫“阿姐”,看見文娟就叫“阿嫂”,看見陳先生,她就笑笑,叫他“伯父”,十分周全,所以,陳家人也挑剔不出她什麼毛病來。
她和亞平是同一爿廠裏的,不過不在一個班上。亞平是上常日班的,她是三班倒,所以一個禮拜就有四天和亞平碰不到頭。他們想調在一個班上。可是,調到一個班是比較困難的,要做常日班的人很多,所以困難就很大,倘是要亞平調去做三班製,就好辦得多,不過他們是不情願的,在這種廠裏,做常日班是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