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小玲和陳家的人軋熟了,就不一定要亞平領著她來,她自己也會來,有時候她來,亞平不在,她也不拘謹,要不就幫他們洗洗弄弄,要不就在小廂房裏坐坐,和陳先生或者和病人說說閑話。
頭幾次,陳先生以為她有事,就問她,她說:“沒有事,說在家裏也沒有勁,家裏很悶氣,到這邊來坐坐。”
有的病人和陳先生熟悉,也猜得出小玲是什麼人,就問:“陳先生,這是你們家的小兒媳婦吧?”
陳先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既然小玲和亞平還沒有結婚,他就不好說是,不過他也曉得,倘若說不是,小玲說不定會生氣,所以他就不說隻是笑笑,看得出他是很開心的。
背後別人就說:“陳先生,她常常到這邊來,是不是想跟你學醫呀?”
陳先生想了想,他一點也不曉得小玲的心思,猜也猜不出,不過他想他們說:“的也是有道理的,要不然小玲老是到這邊來做什麼呀。”
下次小玲來,大家就對她說:“你索性拜陳先生做師傅吧,你看陳先生的本事。”
小玲連忙搖手:“哎呀,我不來事的,我是膽子很小的,我不敢的。”
大家笑,又說:“又不是叫你殺人,有什麼不敢呀,練幾次膽子就會大的。”
小玲又搖搖頭:“我不來事的,我這個人腦筋笨煞的,學不會的。”
大家又說:“看你樣子一點也不笨,肯定能夠學好的。”
小玲說:“我是聰明麵孔笨肚腸,我這個人是頂怕動腦筋的。”
陳先生在旁邊看看小玲,他始終想不明白小玲到針療所來做什麼。
到陳先生門上來看病的人,大都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病情有些好轉,心情也會好起來,並且會有信心。但也有經過一段時間治療進展不明顯的,心裏難免焦急,有的癱瘓病人自己不能行動,每日要由家屬用車推來,時間長了,家屬也難免煩心,難免有些怨言。
這天小玲來的時候,就聽見有一對來看病的父女在生氣,老人哼哼唧唧地躺在病榻上,女兒在邊上轉來轉去,不停地看手表,嘰嘰哇哇地說:“急煞人了,急煞人了。”
別人問什麼事,那女兒就說:“她自己的女兒也生了病,住了院,這一天的上午要做檢查,要有家長去,她的男人出差了,她又要送老頭子來針灸,她一邊訴說一邊話就不好聽了煩煞人了,急煞人了,斷命日腳,還是死了清爽。”
老頭子偏還嘴不饒人,一邊哼哼,一邊說你說:“啥人死了清爽?我曉得,你們最好我早點死,我曉得,我就死了吧。”
女兒說:“死了倒清爽,這種不死不活的日腳,怎麼過嗷……”一邊說:“一邊哭了起來。”
陳先生和其他病人也隻好陪著歎歎氣,碰到這種事情,家裏有人生毛病,又是癱瘓毛病,總歸是不開心的。
小玲起先聽他們講,自己不做聲,後來她對那個哭出嗚拉的女人說:“你先去吧,我來送他回去。”
那女人看看小玲,一時沒有說話。
小玲又說:“你放心去好了,我來送老伯伯。”
那女人才說:“你,怎麼好麻煩你呢。”
小玲說:“我反正空著沒有事情,不要緊的。”
別人也說:“讓她送吧,她是很熱心的。”
那女人不再說:“什麼,謝了小玲,急急匆匆就走了。”
等老人針灸好了,又歇了一會,小玲就推車子送他回去了。
大家又稱讚小玲人好心善,說:“是陳先生的福氣,陳先生想想也是的,找個善的總比找個惡的好。”
每個禮拜小玲做日班的兩天,吃過夜飯必定是要過來的,有時候她下了班就直接來了,就在這邊吃夜飯,並且由她自己燒菜。小玲燒的菜,十分清淡,很合陳先生的口味。吃過飯小玲又要相幫洗碗,陳先生一定要叫亞平去洗,亞平去洗碗,陳先生就和小玲說幾句話,他問問小玲家裏的情況,亞平好像是說:“過的,但他沒有記住。”
小玲說:“他的父母都是做教師的,”陳先生就問“她是不是中學裏的教師”,她說:“是大學裏的老師,陳先生就有點恭敬了。他自然不是對小玲恭敬,而是在心裏對小玲的父母有點恭敬。”
他就說:“小玲你是書香門第。”
小玲笑起來,說:什麼書香門第呀,他們也是“瞎混混的。”
亞平洗了碗進來聽見小玲說:“瞎混混”,便問什麼“瞎混混”。
小玲說我說:“他們呀。”
亞平也曉得“他們”是誰,他和小玲一起笑起來。
陳先生後來突然就很想會會小玲的父母。他的另外兩對兒女親家都是一般的工人,陳先生沒有看不起工人的思想,不過他當然也願意有談得來的人做親家。在以後的一段時間,陳先生經常和亞平提起小玲的父母,亞平聽出他的意思,就同小玲說了,小玲回去又同父母說了,小玲的父母就來看陳先生了。
他們買了人參蜂皇漿和虎骨酒,帶給陳先生。陳先生平常不吃什麼補品,不過他還是很開心的。
他們和別人一樣稱他“陳先生”,陳先生連忙說:“叫我老陳好了。”
小玲的父親說:“我們學校裏的同事也來找你看過病的,所以我們也都曉得你的。”
陳先生說:“我是一點雕蟲小技,不值得提的。”
小玲的父親說:“你客氣,你客氣。”
他們一起坐了一會,喝了一杯茶,稱讚茶葉好,陳先生叫亞平再加滿,小玲的父母連忙說:“不加了不加了,我們坐一坐就走了,打擾陳先生了。”
陳先生想勸他們多坐一會,在他們來之前他覺得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他們講的,現在他卻是講不出什麼來,陳先生心裏就怪自己對人家不熱情。
後來他們又坐了一會,就告辭了。
接下來就是亞平和小玲結婚的事了。先確定了新房做在小玲家裏,小玲是獨養女兒,家裏住的新公房,是三室一廳的一個大套,新房自然做在那邊。
陳先生抽了個空問亞平,要不要他去請姚三官相幫打一套家具。姚三官是位老木匠,幫人家做家具做了幾十年,功夫是很好的。姚三官是很傲氣的,把別人都不放在眼裏,隻有對陳先生他是比較敬重的,倘是陳先生開口請他幫忙,他是會賣力的。亞平說:“不用了,他和小玲已訂了一套家具,也沒有講多少錢,也不講是什麼式樣,什麼顏色,陳先生也沒有問他。”
小玲那邊,陳先生給了一隻戒指,和亞文、亞琦同等對待,小玲也沒有什麼意見。
布置新房的一陣,小玲。就很少到陳家來,亞平也經常不在家,後來新房總算弄好了,婚期也近了,亞平說:“這幾天回去陪陪老頭子吧,小玲也願意,他們就到陳先生這裏來吃夜飯,吃過夜飯,亞平和小玲就陪陳先生看一會電視。”
這一年電視台新建了電視塔,全頻道的電視機一下子就增加了三個節目,南京那邊的電視也能收到了。
亞平看見是丁文秀主持節目,就對小玲說:“喏,這個人,上次麵孔歪了,就是我阿爸幫她看好的。”
小玲仔細看看丁文秀的麵孔,說:“這個人,蠻有氣質的。”亞平說:“不算漂亮,不過看上去蠻好看的。”
小玲說:“是蠻好看的。”
亞平說:“女人頂好不要太漂亮,太漂亮總歸不大好的。”小玲笑起來。
丁文秀主持的這一檔家庭生活節目,是介紹家用電器的維修和保養,小玲看了一會說:“我一隻電視機罩子還沒有做好呢,我先回去了,去做起來。”
亞平說:“我和你一起過去,看看衛生間的馬賽克幹了沒有。”
他們走了,陳先生就一個人看電視。
結婚的酒席是亞平在飯店裏訂的,到了好日,有一輛小車來接了陳先生到飯店,一個大廳裏都是吃喜酒的。有幾十張桌子,陳先生也不曉得哪幾桌是亞平辦的,也認不出哪些人是來吃亞平喜酒的,反正他覺得挺高興的。
吃過喜酒,仍舊是那輛小車把陳先生送到小玲家裏,在新房門口站了一下,和親家互相很客氣地道了喜,小車又把陳先生送回家裏,一切就結束了。
亞平和小玲結婚以後,就很少回來了,不過陳先生也不會孤單,亞文亞琦和他住在一起,孫子和外孫十分活潑熱鬧,有時還很煩人。
陳先生現在和亞文一家吃在一起,也說:“不出有什麼不方便。”小玲父母送的人參蜂皇漿和虎骨酒,一直放在那裏,有一天亞文說:“我們科長生病,我去看看他,這點東西給我帶去,省得再買,放在這裏也是白放。”
亞文就把東西舀走了。
《上海文學》1989年第11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