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與蛇(3 / 3)

郭偉小時候,在玄妙觀裏看見陸順官賣蛇藥,看見他把一條蛇放在嘴裏,讓蛇咬他的舌頭,蛇就咬了一口,他的舌頭馬上就腫起來,像一個燈泡,他把舌頭伸給大家看,大家看了都害怕,都往後退,他就笑了,然後把蛇藥塗在舌頭上,又吃下一片藥,過了一會,舌頭就不腫了,大家就很驚訝。後來郭偉看見有幾個人買了他的藥,走了。那時候郭偉覺得陸順官的膽子特別大,特別野氣,他曾經是有點崇拜他的。

郭偉現在想想有點滑稽,半夜三更去找陸順官,他不曉得為什麼大家都怕蛇,為什麼陸順官就不怕。郭偉騎著車子在街上亂轉,到處打聽。街巷裏到處是乘涼的人,天氣很熱,大家睡不著。他向他們問起陸順官,他們也都曉得陸順官,就很關心地反問他,是不是蛇咬了?他說不是蛇咬了,是蛇出來了,聽的人都有點怕,於是就說:“天氣太熱,就罵天老爺變世,要熱煞人了。”

後來就有一個人指了一個大方向,說:“陸順官好像是住在那一帶的,郭偉就向那一帶去找,果真找到了。”

聽說:“是叫陸順官去捉蛇的,陸師母就不大開心。”她立在門口,對郭偉說:“我們是看蛇咬傷的,不是捉蛇的呀。”

郭偉說:“謝謝你幫幫忙,叫一叫陸師傅,屋裏大人小人都嚇煞了。”

陸師母搖搖頭:“天氣太熱,陸先生身體不好,他吃不消的。”

陸順官聽見聲響,就走了出來問在什麼地方?遠不遠?

郭偉不好說:“路很遠,隻說不遠不遠,我腳踏車馱你去,再送你回來。”

陸順官對陸師母說:“我就去一趟吧,不然人家屋裏不安逸。”

郭偉就帶著陸順官回家,在弄堂口就看見小晨守在那裏等。“怎麼樣?”他連忙問小晨,“還在那裏嗎?”

小晨哭喪著臉說:“逃掉了,姆媽在屋裏哭。”

郭偉有點急了,問小晨:“怎麼搞的,叫你們不要嚇走它,怎麼會逃掉的?”

小晨說全是外婆不好,她囉哩囉嗦,說:“家蛇不可以捉的,不可以打的,是老祖宗,後來蛇就走了。”

“鑽到什麼地方去了,有沒有看見?”郭偉又問。

小晨搖搖頭說:“大家看見蛇動了,全逃到外麵,我也逃出來了,外婆沒有出來。”

陸順官聽說:“蛇已經走了,就要回去,郭偉連忙拉住他,說陸師傅,謝謝你,幫我們尋一尋吧。”

陸順官就跟進去用手電筒照照房梁,什麼也沒有,他說:“人要想尋蛇是很難尋到的,蛇其實比人精明。”

郭偉問他聽說:“家蛇是沒有毒的,是不是?”

陸順官說說是這樣說法,其實蛇裏邊雖然種類很多,卻是沒有家蛇這一種的。平常大家說:“家蛇家蛇,其實就是經常出沒在住宅裏的蛇,所以家蛇就可能是無毒蛇,也可能是有毒的蛇。”大家就更加緊張,不光劉家的人怕,隔壁相鄰也怕,誰曉得那條蛇,爬到哪裏去了呢。

後來陸順官說:“你們買一點蛇藥備一備,膽子就大了。郭偉就跟陸順官回去買了不少蛇藥,回來幾家鄰居都分了一點。”

鬧了一陣,時間已經到半夜了,劉玫坐在天井裏不肯進去睡覺,郭偉叫她,她不睬他。後來郭偉就說就算這一條找到了,說:“不定房裏麵還有呢,這種老房子,有蛇蟲百腳,本來也不稀奇的。”

劉玫不說:“話,去點了蚊香,就在外麵睡覺。郭偉進去睡。他先看看床上,又看看床底下,心裏很不踏實。”

這一天夜裏,大家都沒有睡好,早上起來上班,有點昏昏沉沉的。到上午10點鍾模樣,郭偉打個瞌眩,就聽見有人叫他接電話,他去接了,是劉玫單位打來的,說:“劉玫身體不大好,叫他去,他問是生了什麼病,那邊說你來了就曉得了。”

郭偉放下電話,他沒有動,他不想去,別人問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他搖搖頭。過了一會,他還是請了假到劉玫單位去了。

郭偉走進去的時候,劉玫正在講話,講得嘴邊都是白沫。郭偉發現她滿臉激動的神色,平時緊皺的眉頭,也完全舒展開了。郭偉走進來,她是看見的,但她不屑一顧,她的同事都站在旁邊看她。

郭偉問“你怎麼了?”

劉玫不理他,繼續自言自語,講得慷慨激昂,郭偉聽了一會兒,也沒有聽出頭緒來。

“她,怎麼這樣的呀?”他問劉玫的同事。

一個同事說:“我們也不明白,她和楊紅講話,說了幾句,就這樣了。”

楊紅害怕地說我也沒有說什麼,我隻說:“那天看見你們家小孩在街上和別人小孩一起抽香煙,她就笑了一聲,後來就一直說話,不肯停。”

郭偉心裏忽然一沉,他走到劉玫麵前,說:“你要是不適意,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劉玫朝他白了一眼,說:“你不聽我的話,弄出這種事情來,你別樣不教兒子,你怎麼教他去弄蛇,嚇煞人的。”

郭偉總算聽出一點什麼了,他曉得她是嚇著了,就到醫務室配了點安定,叫她吃了兩片,再陪她到會議室的沙發上坐。

劉玫又講了一陣,後來就靠在沙發上睡著了。郭偉也不敢走開,就在會議室打個電話給單位請了假。到下班時,劉玫的同事有幾個過來問要不要到食堂給他買點飯菜。郭偉搖搖手,他們也沒有再客氣,走了。

劉玫睡了一個多鍾頭,醒了,看見郭偉,她笑笑,說:“你做什麼,等在這裏,我沒有什麼。”

郭偉心裏總算輕鬆了一點,他說:“走吧,已經請好假了,今天早點回去吧。”

劉玫好像很聽話,點點頭,兩個人騎了車子回去,一路上,郭偉小心翼翼,不敢多說話。

回到家裏,就有幾個鄰居,迎上來說:“哎呀,你們回來了,正要打電話叫你們,你們老太太中暑了。”

兩個人連忙奔進去,老太太躺在床上,身上滾燙,卻不出汗,有人叫小晨舀一塊涼毛巾壓在她頭上。

劉玫一驚,倒沒有很多話講了,郭偉湊上去問老太太,哪裏不適意。

老太太睜開眼睛看看他,又閉了。

郭偉問劉玫要不要送醫院,劉玫還沒有說什麼,老太太倒先開了口,說:“我不要去醫院,我沒有毛病,你們不要咒我。”

劉玫去弄了碗清涼湯,讓老太太吃了,又過了一會,老太太歎了一口氣,麵色也好一點了,看看劉玫,又白了郭偉一眼,說:“我沒有毛病,我是氣的。”

郭偉不想再理睬她,想走開,但看看劉玫,他停下來,問老太太什麼事,你說:“呀。”

老太太看看他,說:“你走開點,我看見你頂戳氣,我同女兒講話,你不要插進來。”

郭偉小心地看看劉玫,劉玫沒有說話,隻是皺了皺眉頭。老太太又說:“你們不讓我安逸,我也不讓你們太平,蠻好的日腳,你們要作……”

郭偉忍不住說:“到底是誰在作?”他看見兒子在邊上竄來竄去,就喊住他“小晨,你過來,你什麼事情又惹外婆了?”

小晨說:“我又沒有惹她,我一回來她就罵人,講老祖宗給我還有你們嚇跑掉了,我也不曉得,外婆莫名其妙。”

老太太說:“小鬼頭不要瞎說我幾時講過沒有鈔票了。”

郭偉拉過小晨問“什麼老祖宗,什麼意思?”

小晨說:“她講那條蛇,就是昨天夜裏出來的那條蛇,逃掉了,逃到那邊小河浜裏去了。”我講逃走頂好了,她就罵人。郭偉心裏一跳,連忙又問“兒子你有沒有看見,你看見逃掉了?”

小晨說:“我是沒有看見。”

郭偉湊到老太太耳邊,大聲說:“你看見那條蛇逃掉了?”老太太離他遠一點,說:“我跟你沒有話說你們作孽,要報應的。”

郭偉想說我們報應,你有什麼好處,但他沒有說小晨卻代他說了:“我們報應,你就開心了。”

“你們不要煩了,好不好?”劉玫皺緊眉頭,批評郭偉大男人心胸這麼狹窄,煩死人了。

郭偉看著劉玫皺緊的眉頭,覺得心裏落下了一塊石頭,過了一會,他又習慣性地歎了一口氣。

到這一日下晝,下了一場大雨,天氣風涼多了。這一夜,大家都睡得很好。

《上海文學》1989年第11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