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晚唱一(1 / 3)

甫橋小學教導主任餘覺民退休在即,熟識的人見了麵,有時候問一問,餘教導有什麼打算呀,或者說餘老師以後準備做些什麼呢,恐怕大家也是深知餘覺民的脾性,閑不住的一個老先生。餘教導則說,我沒有什麼打算,我不準備再做什麼。我做了44年的小學教師,做得真是很倦了。

這是真的。餘覺民19歲到甫橋小學。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做同樣的工作,做四十幾年,是要叫人厭倦的。餘覺民從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做成了一個彎腰駝背的老頭子,餘覺民把自己的青年時代、中年時代甚至老年時代的一部分都交給了甫橋小學。餘教導對甫橋小學的貢獻,當然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甫橋小學對餘教導一再挽留,以至於餘教導一直到了63歲才辦退休。甫橋小學其實是很想給餘教導辦成離休的。但是這不可能。因為餘教導雖然是在四九年以前參加工作,但那不算是革命工作,何況餘教導在某一段曆史上,還有一些汙跡。

當初餘教導在進成師範讀書的時候,參加過一個讀書會,讀書會本來是很正常的,年輕的學生,在課餘時間,想多讀一點書,成立一個鬆散性的組織,互幫互學,說到哪兒也是件好事,況且那時候,學校的讀書會很多,各種名目。餘覺民參加的這一個,叫“育才讀書會”,現在回想起來,大約有十來個人,空下來讀讀康有為的《大同書》、梁啟超的《自由說》、《新民說》以及孫中山的文章,再有就是讀一些報刊上有關教育的言論,議論議論“教育救國”這一類的話題。更多的時候,總在開什麼聯歡會、朗誦會什麼,男生女生在一起,很快活。誰想到以後查出來這個讀書會是三青團外圍組織。既然三青團是很反動的,那麼三青團的外圍組織也好不到哪裏去。餘覺民後來在講清問題的時候說,那時候學校裏讀書會是很多的,我哪裏知道這個讀書會是三青團的。回答說:既然那時候讀書會很多,你為什麼不參加我們**地下黨的讀書會,卻要參加三青團的讀書會,這說明還是有選擇的嘛。至此,餘覺民無話可說,而他的曆史從此留下了那麼一點永遠抹不去的汙跡。

辦離休還是辦退休,餘教導並不很在乎,不管離休還是退休,餘教導就要離開任職44年的甫橋小學。

雖然餘教導說退休以後不想再做什麼,但是一個人如果大半輩子忙過來,他不大可能中途停下來,他很可能會忙一輩子。其實餘教導退休以後還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餘教導是一個興趣廣泛、愛好頗多的人。從前餘教導的愛好不明顯是因為他沒有時間。現在他有時間了,所以可以斷定,餘教導退休以後絕不會寂寞無聊的。

比如餘教導喜歡下圍棋,雖然他的棋藝不能算很高、很精深,水平大概在業餘初段上下,在這一層次上的圍棋愛好者甚多,所以餘教導有好些旗鼓相當的棋友,他們常常來找餘教導下棋。餘教導有時候不能奉陪,如果他在第二天要上公開課,他在前一天晚上就不能下棋。餘教導看棋友離去,心情沮喪,覺得很對不起人,以後慢慢地棋友就不大上門了。餘教導在即將辦退休時,給一些棋友分別寫了信,並不明說,問個好,並告知退休在即,意思也就在其中了。

再比如餘教導對喝茶很講究,但餘教導在退休之前並沒有很好的條件來講究喝茶之道。品茗,是一件雅事,要有雅趣和充裕的時間。餘教導每天早晨起來,泡一杯茶裝進提兜,騎自行車一路晃蕩去上班,到了辦公室,那茶自然已不再青綠,不再秀雅,而是一杯渾水了,倘若餘教導到了學校再泡茶,茶葉倒是青綠,但是燙得喝不上嘴,待到茶稍涼,上課鈴聲響了,45分鍾下課,茶又涼過了頭。總之餘教導在甫橋小學任職期間,是談不上品茗的,隻是將就著喝,解解渴,潤潤嗓子而已。

餘教導退休以後,就有整塊的時間可以用來喝茶,品茗,講究茶道。在這個曆史悠久的小城裏,仍然保留著一些從前式樣的茶館,或者依街臨水,一彎小河從窗下流過,或是前後天井,天井裏有一叢篁竹幾枝夾竹桃。雖然現在的小河水不再清爽,天井裏也少了一些淡雅的情趣,但茶依舊清香。餘教導退休以後,可以在一大早就到茶館去喝茶,那裏的茶客,都是一些閑居無所事的老人,談古論今,其中有的人,是有一些舊學底子的,餘教導倘若去茶館喝茶,總會有誌同道合者的。當然這些還都是其次,關鍵在於,一個人喝茶,隻能品其茶味,而難以講其道。餘教導因為喜歡喝茶,對於茶道他是很注意的。許多年來,餘教導陸續收集了一些關於茶和茶道的文章、資料,他熟讀被稱為“茶神”的唐人陸羽所寫的世界最早的茶葉專著《茶經》,唐朝詩人顧況的《茶賦》,宋代蔡襄的《茶錄》等文章,對於古人在詩詞文賦中提及的詩詞句子他是每見必錄。早的有如《宋雅·釋木》中關於茶的記載,西漢王襄《僮約》中提到的“武陽買茶”、“烹茶盡具”,《三國誌》中關於飲茶、韋曜因酒量小而以茶代酒的故事,以及一些詩句,比如白居易“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蘇東坡“從來佳茗似佳人”等等,餘教導總的說來是一個有心人。

如果餘教導退休下來,寫一些關於茶的文章,也是很有意思的。

餘教導如果寫文章,首先當然是寫給自己看的。但是如果文章寫了僅僅給自己看,未免太狹窄了,倘若要想讓更多的人看,就要發表出來,說到發表文章,餘教導並不困難,在報社餘教導有一位好友葉昌群。

葉昌群和餘教導不僅同齡、同學,在進成師範還參加了同一個讀書會。葉昌群是《甫橋晚報》的老報人了,和餘教導一樣,他在晚報社工作了四十幾年。這個城市一共有兩份報紙,一份是日報,是黨的市級機關報,主要刊登黨的方針、政策、路線這一類的文章。這樣的主導性報紙在一個地方是絕對不能沒有的。當然因刊登內容所決定,黨報的麵目是不能太活躍的,太活躍了會讓人覺得缺乏嚴肅性。但是太嚴肅了缺乏活躍性也是不平衡的,這樣另一份報紙《甫橋晚報》就彌補了日報嚴肅有餘而活潑不夠的缺點。《甫橋晚報》有一個欄目叫“吳中閑談”,這個欄目的文章,比較好寫,因為比較自由,隨意性的框框比較少,生活中的一點感想啦,讀書時的一點體會啦,對過去的一點回憶啦,對未來的一點展望啦,小雜文、小散文、議論、記敘什麼都可以放在這個欄目裏。“吳中閑談”這個欄目開辟時間並不長,開始是很受歡迎的。晚報社如葉昌群這樣的人,出麵請了一些名家、大手筆寫寫文章,確實出手不凡,醇厚濃鬱,讀罷能讓人久久回味。但時間一長,名家好手一一都寫過來了,再約第二輪一則打擾人家,二則也不一定合適,弄得不好會被認為有同人刊物之嫌,就從自然來稿中選用,雖然也不乏一些好文章,但總體質量大不如先前。為此葉昌群有幾次約老友餘覺民的稿,餘覺民這樣的人,雖不能算名家,但手筆是很好的。葉昌群希望餘教導能夠百忙中抽閑撰稿,以救燃眉之急,餘教導當然是要應允的。寫文章本來是他生平最喜好的一件美事,但終因學校事情繁雜而一再爽約,葉昌群深知餘教導的為人,也不會怪罪於他。本來寫文章應該是一種輕鬆愉快的事情,想寫就寫,不想寫就不寫,能寫就寫,不能寫就不寫,如果弄得如同完成任務一樣,就少一些自然之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