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克突然用燒火棍狠狠捅了兩下牛屁股,牛猛地加快了速度,它不明白為什麼挨棍子。從很遠的鬆樹林後麵都能見到,一頭黃牛拉著車,四隻蹄子同時離地飛奔。幾分鍾以後,牛慢下來。陳曉克說:“今天,要是趕兩匹馬出門該多好,一直站著勒緊韁繩,錦繡唰一下就到。”他以為道邊上的農民是笑話他的黃牛車。小劉說:“怎麼今天還有人下地?”陳曉克說:“他們鏟自家的秧歌兒地。”小劉這才明白,他聽人講了兩個月的秧歌兒地就是自留地。陳曉克像個哨兵,挺直了跪在車上,向四麵八方眺望,沒有望到一個人,東西南北,各望出了十幾裏。陳曉克想:幹巴枯燥哇,還要交什麼檢討,煩死人!
小劉圓溜溜的後腦,使陳曉克感覺小劉像自己一年以後將要中學畢業下鄉的弟弟,陳曉克說:“小劉,咱們都從一個城市裏下來,這叫一個墳頭上的,錦繡這地方複雜,知青都分幫派,各有墳頭,咱們戶的鐵男小紅一幫是從礦山來的,是礦山的墳頭。礦山算什麼城市?地耗子一樣天天下洞,男的是惡鬼,女的是妖精。在錦繡有兩種人不吃虧,膽小的和不要命的。你記住我這話沒錯兒,你慢慢才知道我說的賊(絕對)對。”
小劉問:“戶長,你說幹幾年能抽回去?”
陳曉克說:“半年就走人的都有,名冊上記著,人根本沒到錦繡的也有。像我,七年了,還坐著黃牛車悠。我這樣的,都不急了,照樣活得自在,哪個墳包兒不埋人呢。”
小劉想看看陳曉克的臉,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連回城都不著急了,但是陳曉克背對著小劉,拿燒火棍敲著車板。小劉在三月下鄉,當時,向陽的坡上正在化雪,到處是濕滑的稀泥。小劉和兩個女同學給送到了馬脖子山,離公社最遠的地方。馬脖子山有七百米,或者六百米高,它的南麵全是山,一座比一座高,高得不慌不忙,像樓梯的一層層台階,那是其他公社其他縣其他省。剛和馬脖子山知青打過架的就是後一座山上的知青。小劉下鄉那天,公社的趙幹事給一個女同學扛行李,走在最前麵,踩起來的泥一直濺到他自己的背上。小劉看見房子前麵站著幾個人,有男有女,男女都戴雜色長毛的狗皮帽子,涼風一層一層掀開狗毛。他們的臉上根本沒有表情。集體戶的窗戶飛揚著破碎不堪的塑料薄膜,是釘上去防寒的。趙幹事喊陳曉克,小劉看見叫陳曉克的人正往軍帽簷裏麵墊一疊報紙,為了把帽子撐起,城裏的中學生也這樣弄。趙幹事說:“馬脖子山戶一直沒有帶頭的人,陳曉克你當戶長吧。”陳曉克說:“趙幹事,你耍我,拿我當猴逗?”趙幹事把鞋底的泥都刮在門檻上,他說:“你幹不幹吧?”陳曉克把帽子扣在頭頂上說:“幹,我沒說不幹。”第二天早上出工,陳曉克對小劉說:“今天刨糞,把鞋帶紮緊了,糞渣子灌進去我可不管。”出門之後,看見清晨裏發出黑青色的後山,剛下鄉的女同學喊:“那是什麼,正跑呢!”陳曉克說:“叫什麼叫,野兔子也稀罕。”站在結凍的糞堆前麵,陳曉克把尖頭鎬刨立在地上,朝天上狠狠地唱了一句:“太陽嗬,光芒萬丈。雄鷹嗬——”下麵沒有詞了。天上飄著小米粒一樣的雪。
現在,在牛車上,小劉想到陳曉克那嗓子幹苦的雄鷹。
陳曉克問小劉:“檢討的檢字怎麼寫?”
小劉說:“別問我,我提筆忘字。”
三片孿生兄弟般的白雲走遠了,小劉望著陳曉克想“檢”字的寫法,加個“土”字,加個“木”字,加個“手”字,究竟加什麼?白雲急忙向一片黑綠的鬆林裏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