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榜說:“大爺還用報名嗎?”
荒甸子屯集體戶的人馬上開了燈,男知青抓著短褲,另外的手拿著長把鐵勺在鍋裏撈。他們說:“還有多少肉,快都盛到碗裏!”聽說鍋裏煮的是狗肉,金榜泄氣了,說他不吃狗。楊小勇說自己是屬狗的,也不吃狗。女知青們也起來了,煮了土豆絲湯,還弄到了酒。
等荒甸子屯的知青把金榜他們送到門外,每一個人都飄飄地,踩不到土地了。金榜估計該向月亮的方向走,首先走到井台。他們說嗓子裏冒火,想喝水,但是沒有一個人能清醒地把柳罐垂到井底下,他們說柳罐大過了井口。飲馬槽裏還殘留一些水,楊小勇把頭沉下去。他們想:醉了?晚上的露水把人打濕以後,金榜他們覺得困,腳能踩到的所有地方都是炕。
金榜睡在飲馬槽裏。他曾經養過的一條黃狗從月光稀薄裏落下來,落在金榜的膝蓋上,膝蓋卻沒有感到一絲重量。三年前,莊稼熟的時候,錦繡各大隊都成立了打狗隊,倒提著卸掉了鎬頭的木把。金榜還是個孩子樣,褲腿接了三截,站在秋天裏,農民叫他細馬長條那小子。金榜用口袋裝住他的黃狗,一直跑到荒甸子,他在口袋的洞裏看見狗晶亮的眼睛。把裝狗的口袋留在地上,奔命往回跑。金榜以為他給了黃狗一條生路,打狗隊圍著莊稼地轉,絕不會進入荒地。他跑回集體戶,把一盆涼水從頭頂上澆下來。這時候,黃狗溫暖的舌頭在舔他黃膠鞋上的水珠。黃狗掙開口袋,找回了家。第三天,黃狗給打狗隊的人吃了。金榜瘋子一樣要找菜刀,楊小華把刀都藏進裝玉米麵的泥盆。找不到刀的金榜對著大地裏一片飽滿發脹的大白菜號啕大哭。白菜地裏出現一個婦女,太重的白菜正從懷裏滑下去,婦女說:“誰欺負這孩子,狼哇的,哭啥呢!”
黃狗對睡在飲馬槽裏的金榜說:“忘了我。”
金榜努力地看,黃狗就在膝蓋上搭住前爪。金榜想:一覺睡過去吧。
20.奔跑
紅垃子屯的山道上,有一個人在跑,因為高大結實,跑起來氣勢很大。隊部的豆油燈給他跑滅掉。隊長正在炕上說:“誰,這麼跑!”奔跑的人說:“是劉青,我媳婦要生了。”隊長放下什麼沉重的東西,從窗口跳出去喊:“套黑騾子,黑騾子。”
從紅垃子屯到錦繡小鎮上的衛生院有二十多裏路,劉青的女人抓住劉青濺滿泥點的褲腿,等一陣就把他抓到不能再近。她頂住劉青的前胸號叫。劉青看見黑騾子的屁股上出的汗,他跳下車,跟住黑騾子跑。
衛生院的醫生已經睡了,他推開窗說:“生孩子上什麼衛生院,沒有接生婆嗎?”劉青說:“醫生,我是知識青年!”醫生抖著炕上的衣裳說:“少拿知識青年壓人。”他不慌不忙地穿上衣說:“都紮根生孩子了,還知識青年,早不是了!”孩子生得極順利。醫生說:“你這孩子是給顛出來的。”劉青的女人到這個時候才看見接生的不是女醫生。她一個人生氣,說劉青騙人。
醫生的心情突然變好了。他和劉青坐在小走廊裏抽煙。醫生聽劉青說,他是在1965年自願報名下鄉的。醫生問劉青的父親做什麼。劉青說:“是軍人。”醫生說:“我們兩個人兩個境界。”醫生的父親是城裏的右派,醫生被牽連,醫學院畢業被分配到了錦繡這種小地方。劉青的孩子哭得很有力,整個衛生院裏都是回聲。劉青感到鞋裏不舒服,他脫下鞋,倒裏麵的草葉、穀殼、豆刺、土塊和小石粒。發現一對鞋穿反了。醫生在農曆五月初五的夜裏點著燈坐著。他不明白為什麼能有劉青這種人。醫生想:他是個傻x劣士嗎?
21.後山起風了
陳曉克回到馬脖子山,聽說結了仇的後山知青沒來。陳曉克說:“諒他們也不敢來!”他開始用力脫靴子,隨著腳,抽出長筒靴的還有一些粉碎的報紙屑。
吃過了飯,男知青都用腳蹬一下桌沿,正好順勢靠在行李卷上。他們說:“平平胃。”小劉把手伸到衣裳下麵,沒有摸到胃,摸的是硬肋骨。礦山知青鐵男最後一個躺下,他猛然翻過來,小聲對小劉說:“我發現你幹活不多,吃得不少。”鐵男的鼻孔非常大。小劉想坐起來,他心裏頂著無數有力的話,但是,小劉沒動也沒說話。仰在炕頭的陳曉克閉著眼睛說:“鐵男,你少奓翅兒,你多幹活少吃飯了?”鐵男翻過去,馬上變了口氣:“我可真沒少吃,今兒都吃到嗓子眼了。”
後山上起風了,鬆樹林的頂梢打旋一樣嘯叫。響聲把山和山連成不安定的一片,麵積無限大。小劉睡了一覺才起來脫衣裳,脫了衣裳才想到要上廁所。小劉起來,看見陳曉克不在,炕頭的行李還卷著。
院子中心的柴禾垛上有一層微薄的夜光,柴禾垛從中間抽空了,燒火做飯的知青總是從那裏麵鑽進去,抽幹柴。它在晚上留出一個黑漆漆的深洞。小劉感到洞裏麵有響聲,山風一陣緊一陣鬆。小劉聽到陳曉克說話。
陳曉克說:“咋整的,這條老牛皮帶。”
有女人的聲音說:“他們從市裏買的化學皮帶,可好了,紅的綠的,透明的。”
陳曉克說:“眼饞了?”
小劉一下聽出女人是小紅。回到炕上,準備趕快睡,天不亮隊裏就會喊上工。可是小劉止不住胡思亂想,風把柴禾垛吹得微微地搖晃。小劉想:陳曉克對我說,礦山的女的都是妖精。他又鑽到柴禾垛裏跟礦山的小紅好。小紅有什麼好呢?過了很久,陳曉克站到院子中央,對半截碎缸解手。他進屋的時候,上身光著,脊背上有一層烏亮的淡光。
22.趙幹事和食堂老師傅說話
幹事把新知青都安頓下去,回到錦繡公社,隻有食堂還剩下黃的燈光。
從缸裏舀水。趙幹事說:“有個事兒我越想越糊塗,把這些孩子打發下來幹啥,有一個才十六歲嗬。”
老師傅說:“想有啥用,想要是好使,我還用挑水燒火?早在炕上把大餅子想熟了。想最沒用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