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有黑瓦頂的乘降所4(3 / 3)

張渺在錦繡的一馬平川上走到太陽下落,大地的顏色明顯深些。南、西、東三個方向都能看見遠處的一間知青集體戶。張渺想:三叔總說他想人前顯貴,誰給我恢複知青的名義,就是我最大的人前顯貴了。張渺沿著原路回三叔的家,雞鴨鵝都撲著翅膀找自己的窩。大地想:這個人為什麼傷心?三叔攔住張渺叫他去後菜地裏說話。後菜地搭滿黃瓜架。三叔說:“我總尋思我養的這小子是外秧兒(非親生),趕車的王三響,漏粉的張選貴,你看哪個像?”

張渺說:“都不像。”

三叔很愁悶。他說:“除了這兩個,沒啥閑人了!”

46.兩顆流星劃過

金榜一夥沿著火車鐵軌走。本來,這天的上午,他們都在燒鍋的北地裏鏟大草。金榜說:“渾身肉皮子發緊,真想放點兒血。”現在,金榜悠閑地踩著枕木走,他的褲子口袋給十幾條黃瓜撐成了馬褲形。雲彩的遮擋使陽光不能均勻地照在大地上,南麵的山正在陰影裏,一片青黑的山脈,像貼住天邊奔跑的野獸群。

金榜說:“誰能看見馬脖子山上的陳曉克現在正幹什麼?”

有人說:“搬石頭,他們戶那夥傻大黑粗的小子都撅那兒搬石頭,幹得驢臉淌汗。”

金榜說:“我看他正對我們吐唾沫,他說燒鍋那幾個又上乘降所了,不能坐火車回家,丈量火車道過癮呢!”

楊小勇問:“陳曉克離我們多遠?”

知青們說:“十多裏。”

後來,金榜他們坐在枕木上,用小刀石子在積木上刻字,刻他們這一生看過的連環畫書名。後來,他們又想到城市裏的父母。金榜的母親來過信,她又回到學校教書,父親還在一幢五層大樓裏麵掃走廊。劉洋的父親一直在副食品商店裏賣醬油,戴藍布套袖,三隻木桶上掛著白鐵的提漏。小王的父母都在一間眼鏡商店,為又一個孩子中學畢業即將下鄉而發愁。張翔實的母親是醫生,參加一支醫療隊去內蒙古草原了。秦士紅不想家,因為父親幹過國民黨。楊小勇沒有說話,他不想提起自己的事兒,母親去世,父親癱瘓在床上。楊小勇有意坐到遠一點兒的枕木上,用石片刻出一把駁殼槍。刻得相當深,估計火車跑十年也磨不平它。這個時候,開向城市的火車來了。蒸汽機車的頭喘著粗氣進站,沒有一個人上車,也沒有人下車,整列火車都關著門。靠近乘降所的車門突然打開,三個人給推下路基。火車上的乘務員是個年輕的男人,伸出頭來說:“沒有錢坐的什麼車,當火車是你們家板凳!”三個倒黴的人和滑動的石子一起滾到雜草裏,火車隆隆地啟動。

金榜拍著馬褲裏的黃瓜們笑了,笑得陰險毒辣。現在,那三個人站起來,兩夥人都看出對方是知青。

金榜說:“哪個綹子的?”

三個人趕緊說:“都是一個綹子的。”

金榜說:“少套近乎,老子在這兒忍了兩個多月都沒回家,這仨孫子美的,扒上火車就想回家了。”

三個人想:遇上奓翅兒的啦。

金榜幾個手裏都握一根黃瓜,大口咬著,逼近三個知青。他們腳下各有一條紮緊了口的麵袋,塞得鼓鼓的。其中一個人抓住麵袋想逃。金榜停眯眼端詳他,刺刀一樣。

金榜說:“大醬色兒的趟絨褲子,白底懶漢鞋,打扮成了市裏的街溜子,熊樣。我問你,誰讓你穿得這麼好,讓我看著不順眼!”

金榜突襲這人的肩膀,想抓住他,沒想到對方也手腳利落,退到路基上,雙手各抓了一把石頭子。

一場石頭戰,三個人退著越過路軌,衝進一片高粱地,被踩斷的莊稼迎著人清脆地倒伏,高粱的頭亂晃。金榜幾個坐在枕木上扔石頭,吼得聲音很大,根本沒想追趕。高粱地裏悶熱,他們不想鑽進去受苦。現在,三個麵袋都被抓住底倒空,遍地青辣椒、茄子和豆角。金榜他們每人吃了一根茄子,把菜堆成錐形,堆成尖尖的墳墓狀,然後,慢悠悠地離開乘降所。趕著農民放工的時間,他們到隊部後麵的壕溝裏拿出藏好的鋤頭,裝成剛剛鏟完地的樣子,回集體戶見到楊小華貼的金黃玉米麵餅,個個都說餓了。

三個知青在高粱裏轉了很久,才找回了乘降所,黑瓦房下麵坐一個胸膛幹癟的李鐵路。

三個知青問:“叔,這是什麼地方?”

李鐵路說:“這叫乘降所。”

三個知青感覺這名字很怪。他們問:“這地方怎麼樣?”李鐵路說:“好哇,一馬平川旱澇保收的好地方。”三個知青見到他們的菜居然沒給全部踩爛,他們提出把菜都留下,希望李鐵路能送他們上火車,他們把所有的衣袋都翻出來,證明全身上下沒有一分錢。

李鐵路說:“我算個啥,除了這身鐵路皮,啥也不是,菜背回去給你們爸媽吧,車票,我給你們起。”

三個知青想:在這個名字奇怪的地方遇上好人了!

夜裏,天空黑得深不可測,有一顆流星飛快下落,馬上又有第二顆。起來解手的金榜嚇了一跳,堅硬的風正頂著脊梁,大地裏所有的植物都在說話。金榜想:流星,又有兩個大活人杆兒屁(死掉)了!

47.李鐵路的兒子滿不在乎

坐了一天汽車一天火車,李鐵路的兒子建國到了錦繡。能看見的隻有莊稼,沒有山峰密林、野雞野兔、山葡萄、山梨。李鐵路的兒子想:這地方能好到哪兒,屎窩挪尿窩吧。李鐵路拉住兒子說:“壯啦,能把我裝下。”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會這麼健壯,他想摸一下兒子的肩膀,但是又猶豫。李鐵路想:不合適吧。兒子的肉,在他的眼前發著光。李鐵路又想:要出多少力氣,才能練出這一身牛腱子肉?

李鐵路的另一個兒子沒有來,做民辦教師,說學校離不開。李鐵路早在乘降所門前生起鑄鐵的火爐,不斷地揭開鍋翻著一條馬肉,他突然感到乘降所是他的家了。李鐵路的兒子蹲在夕陽裏看眼前的玉米地。李鐵路說:“吃肉,換衣服,跟我上公社去。”玉米地已經紫黑了,兒子還呆呆地蹲住,不轉回身。

兒子說:“這地方,沒我們山裏好。”

李鐵路說:“你們哥倆來了,這地方就跟咱家一樣。”

兒子說:“我的家不這樣,誰家挨著莊稼地!”

乘降所裏隻有一張硬木床,李鐵路把床讓給兒子,他去睡桌板。兒子說:“你這兒沒炕?”他四處翻找,好像沒有炕不能睡覺。李鐵路把自己的衣裳和兒子的衣裳全洗了,用高粱稈夾在柳枝上,它們像一圈士兵圍住乘降所。李鐵路先躺下,白熾燈吊得很低,烤著他的左腳。李鐵路撫摸身上鬆弛的皮膚,好像拉扯一件貼身衣裳,嫌它起皺了。

兒子說:“我們那兒好幾個小子都接班回城了。”

李鐵路隨口說:“接誰的班?”兒子說:“還有誰!”

李鐵路明白了,蜷著腳,把燈給滅掉。

兒子說:“要不,我接班,要不,我回山裏,堅決不上你們這個熊地方,平乎乎的一點兒沒意思。”

李鐵路從頭下摸起枕巾圍在腰上,推開門到月亮地裏。李鐵路想到,他穿膠雨衣給一炕的人和一排臭鞋撲通地跪下。李鐵路感覺腳跟軟了,他坐在白光光的土裏,大地灑了白銀屑一樣。兒子站到乘降所屋頂的陰影裏說:“爸,你別嚇唬我。我明天就走!”

兒子說過這話,蹬著嘩嘩響的石子上了火車軌道,往遠處走。月亮升得越高,投在大地表層的光越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