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保衛土地
太陽直愣愣地偏向西天,張家溝的張隊長紮了黑綁腿,穿一雙棉鞋,肩膀斜挎著布褡褳走。品文吧太陽從背後把他照成一個趕路的金箔人,在金箔世界裏。張隊長迎麵看見鄉郵員。他說:“死冷寒天的還有人寫信?”鄉郵員說:“全錦繡的民工都上你們溝裏挖水利了,還不緊著家去?”
張隊長說:“啥?”
張隊長撒開腿跑。短棉襖被跑得向上掀著,露出了他腰上捆著的青布帶。金箔人越跑越發青,太陽下去了。
凍土已經被刨開,張家溝的田地裏堆積著新翻出來的熱土塊。張隊長看見地氣包住的挖地人,一邊跑一邊罵。張隊長說:“禍禍(糟蹋)我的那人,個個遭雷轟,是狗日的日本小鬼子!”奔跑使張隊長像火車頭一樣噴著汽,棉褲的襠顛得又鬆又垮。距離工地還遠,張隊長就開始喊:“麻溜兒給我停!”
知青們說:“看那人顛兒得多逗,咱挖,氣氣小老頭!”挖掘的人突然來了力氣,一刻不停,從溝底甩出來的是泥塊和熱騰騰的棉衣裳,有人帶頭,溝裏的人一起唱《大路歌》中的一長串呼呼嘿嘿的副歌。
張隊長說:“給我停!”
知青說:“哪兒來的大瓣蒜,你說停就停了。”
張隊長說:“這是我的地!”
知青說:“地是國家所有,你是國家?看著水襠尿褲地不像。”
現在,張隊長見到了王書記,他說:“說挖就挖,吱呼一聲了嗎?眼瞅著禍禍了我的好地呀!”王書記說:“你消消火,咱倆兒到邊上說去。”兩個人頭頂頭,蹲在雪地裏。知青從溝裏爬上來,渾身的泥雪,但是心情不錯。他們說:“那倆家夥拉屎呢。”寒氣又青又黑漫上來。
王書記說:“上邊兒打了兩回電話,說非挖不治,你朝我號喪有啥用興?”
張隊長說:“這麼好的地,說豁開就豁開,上邊兒還是不是**?”
王書記說:“磨洋兒工吧,先瞅瞅隔壁那兩個公社,死逼無奈再真挖。”
張隊長說:“還不真,你看那溝裏,活驢似的幹!”
王書記說:“具體戶小生荒子,懂啥!”
完全黑了的雪地上,留著大地被凍裂的縫隙和人工的溝。知青們還有力氣,他們沒什麼緣故地歡呼,兩個人影甩掉了棉衣,在雪地裏翻滾。王書記想:弄來這些混世魔王幹的是啥,整不明白!王書記說:“收工了,還不家去!”
摔跤的知青抓著雪擦自己的臉,一個擦出了血,在夜裏看,血不過比雪略微深一點兒,他連續抓大把的新雪掩住傷口。
夜裏,王書記和張隊長橫穿過大地,先向西再向北,相鄰的兩個公社並沒有大的舉動。北邊的破了土,淺淺挖了一段。西邊隻插了幾杆旗。王書記把測量員從炕上叫起來說:“就算你成了鳳凰,不是錦繡的人,你爹還吃咱這地場兒的糧食,喝咱的水,你去瞅瞅,誰動真格兒的挖了?我看你細馬長條兒地倒像根水稻,咱錦繡就吃大苞米,不吃水稻!”挖溝的第二天,民工們得到通知,就地放假兩天。王書記坐在炕上看動靜。而測量員推著他的自行車,在天透亮的時候走了。
97.好冰!
又下雪了,寒潮又從叫貝加爾湖的地方滾滾而來。張家溝的水井一夜間凍得放不下柳罐鬥,很多的人拿了工具來劈井口的冰。
農民說:“今年冬,冷得邪乎,嘎巴嘎巴地,井都封喉了!“
知青們沒事幹,全擁過去看井口。隨手帶的水桶凍在地上,踢踏劈砸都不動。
一個知青在冰麵上撿了塊長水晶形狀的冰碴,響亮地嚼它。
農民說:“好牙!”
知青說:“好冰!”
98.眼光渙散的黑山羊
亞軍想:腸子都悔青了!進了臘月,亞軍生了她和農民張二的孩子。亞軍說要上醫院,張二一家人都反對,說公社衛生院的大夫是個老爺們。然後,接生婆來了,是旗人,頭的正頂上梳了水溜溜的一個髻,她端端正正坐著馬爬犁來,披一條黑狗皮,傳說她家裏有一隻紅木匣子,裏麵是她配製的各種草藥。農民叫它小藥。鄉間的孩子生病,女人就拿雞蛋去討藥。接生婆告訴亞軍生的是兒子。亞軍並沒看見孩子,而是看見家裏的蘆花母雞撲騰著翅膀。接生婆倒提住兩隻乳黃色的雞腳,喜氣洋洋地走出門說:“奶壯,孩子就壯。”可是亞軍沒有奶。張二的母親偷偷說:“城裏人真是不中用,奶不了孩子!”張二聽到母親控訴城裏人立刻就出汗。後來,隻要看到母親把長煙袋從皺皺的嘴巴裏抽出來,他馬上躲出去,在柴禾垛下蹲住。
亞軍給兩條棉被捂住,看見她的孩子急迫地尋找奶,嫩小到透明的嘴唇接觸到任何能吮吸的東西,馬上叼它。亞軍流眼淚,張二的母親說:“媳婦,你可不中哭,看把奶脈哭堵了。”亞軍說:“我沒奶脈!”這時候,孩子正在吮炕上羊骨頭做成的線綞。
張二跨過了鐵道去錦繡北,早上走的,第二天下午才回來。拿棉襖袖子抽打一隻黑山羊的張二進了燒鍋屯。
隊長說:“哪旮牽來這頭大牲口?”
張二說:“啥大牲口,牽頭羊,讓它奶我兒子。”
隊長說:“一家一戶養幾隻雞鴨還中,上邊可沒讓養羊,瞅瞅這羊,站到那兒,趕半個勞動力了,都這麼整,你養羊,他養驢,搞上資本主義了!”
張二悶了一會兒,看著跟了他一路的羊肚子下麵氣球一樣鼓著的奶。張二突然有了理由。張二說:“我屋裏的是啥人,是具體戶,紮根幹革命的,我屋裏的在燒鍋幹了八年革命,奶脈都給累壞了,她搞的啥主義?”
隊長給張二難住了,張二從手悶子裏抽出手,手心裏金黃色的玉米粒,羊濕潤的舌頭,馬上舔光了張二的手。
隊長說:“你屋裏的都紮根了,還算啥具體戶的?”
張二說:“我不管叫個啥,誰也擋不住我養羊,我兒子不能喝清風!”
隊長看張二的決心太大。隊長想:糊塗廟兒糊塗神,兒子也是他家的根脈。
張二帶回了羊,還從棉襖裏拿出了玻璃奶瓶。張二母親在燈下麵照著玻璃說:“看人這玩意兒,做得多透亮!”然後她又看了奶嘴,說:“人這膠皮奶頭好,還能擰下來擦,真是的!”
燒鍋的農民都聽說張二娶了知青沒有奶水,他們感到不理解:沒聽說能生孩子不能奶的,城裏頭的人長得不全乎(齊全),缺點兒啥。張二總是撫摸羊的肋,嫌羊瘦,說羊奶是清湯寡水,讓他的弟弟每天出去溜羊。又瘦又幹穿黑棉襖的男孩在雪地裏跟著黑山羊漫步,遠望著隻是兩個黑色的斑點。男孩實在沒事情做,就扳住羊的頭,仔細看它側向兩邊的眼睛,那眼光實在渙散,有點兒悲傷。男孩想:羊冷了。他把羊頭抱在懷裏,再看羊,還是悲傷。男孩什麼也不想,往灰蒙蒙的屯子裏走,羊在後麵,叼著男孩棉襖下垂脫出來的舊棉花吃。男孩進了門喊:“奶回來了!”
亞軍熬過了滿月,頂著雪跑到燒鍋集體戶,楊小華正踏著灶台,向噝噝響的生鐵鍋裏貼玉米餅子。她們在灶前說話,餅子熟了,都鏟在盆裏。亞軍還是不走。楊小華說:“你還不回家看孩子?”亞軍說:“家裏不是有羊嗎!”說了這話,她拿又粗又紅的手捂住臉,號啕著哭。張二家門口,蒼老的母親帶著兩個兒子正在喚羊,高高低低抖著三束幹草。
楊小華說:“亞軍,你再哭,我死的心都有了。”
99.聲音的力量
糧食進了倉,鄉村很少供電,人們理解電的作用,是打莊稼不是照明。團結七隊集體戶的男知青接到出民工通知的時候,拉小提琴的知青沒在,他在半路上聽說消息,單條腿跳回了集體戶。他說他掉到雪溝裏摔了腿。出民工的人都走了,隻剩他一個人在完全沒有了光亮的屋子中拉琴。拉小提琴的知青想:一個人單獨和琴聲在一起多好!可是,女知青過來說,她們聽煩了,她們要他馬上不出聲。拉小提琴的知青跑到隊部對炕上的更倌說:“叔,我和你就個伴兒。”更倌說:“你不怕招一身虱子?”拉小提琴的知青說:“我虱瘙子一點兒不比你少。”小提琴的弦都走音了,更倌看拉小提琴的知青調弦。他說:“這胡兒(胡琴)好聽。”然後,更倌長久地坐在炕上的黑暗裏撥燈,讓豆油燈照著奏樂的人。更倌幾次進出都沒一點兒聲響。拉小提琴的知青看見更倌把臉對著燎黑了的牆壁,他說:“你睡,我不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