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大地的裂縫2(2 / 3)

更倌轉過他長的臉,有眼淚閃閃發亮。更倌說:“我聽你拉胡,想起我爺爺了,想我爺爺拽著我買糖球了。”

更倌的眼淚快幹了,苦苦地看自己的一雙手掌。他說:“一個胡兒響,咋能一下子想到了他老人家呢?以前聽具體戶學生唱得好,李英子的嗓兒跟喇叭似的,可從沒想過走了幾十年的人。”

拉小提琴的知青很感動,在這間睡了更倌和兩隻母豬的房子裏拉琴,拉到了天亮。釘著塑料薄膜的窗都現出玫瑰花瓣的顏色,更倌用一隻碩大無比的瓢端來了剛出鍋的黃豆漿。他小心翼翼地進來,好像弓尖搭在弦上。

現在,拉小提琴的知青沒在。幾個刨糞的農民提著鎬來取暖,他們躺在幾乎全磨爛了的炕席片上卷煙。其中最年輕的農民突然跳起來,抽出件東西說:“這是啥玩意兒,生硌得慌!”

農民全起來查看。有的說:“啥玩意兒通紅通紅的?”有的說:“能不能炸了?”

更倌的兩條褲腿上掛滿幹草。他說:“可不興給人家亂動彈,那是具體戶學生的,胡兒上的東西。”

農民全躺下說:“胡兒上咋有這怪玩意兒。”

拉小提琴的知青沒回來的這段時間,更倌一直守在炕沿邊上,給他看住紅色的琴托。

100.一本書在秘密流傳

民工隊停工第三天,雪似停非停。全張家溝找不到一個幹部,連一直火氣極大的張隊長也不見。烏鴉伏在樹枝頂上不動,身體的上半部灰白了。牲口棚裏的馬們不平靜地望著天空。一頭黑白花斑的牛在殘留著標語的牆上蹭它的胯骨,動物們靠特殊的洞察力聽到雲層中更厚重的雪聲。農民說:“瑞雪兆豐年嗬!”可是知青心裏越來越不耐煩,金榜幾個感覺不好玩,都走了,知青們的神經像快僵死的老牛皮,需要銳利如刀的刺激。

民工隊沿襲舊習俗,不勞動的時候,每天隻吃兩餐。下午四點,人就脫衣裳上炕。馬列去供銷社的代銷點買了蠟燭,三支都點燃在炕沿上。這條炕上住了四個知青和東家的三個男孩子。農民的兒子們合蓋一條棉絮,因為寒冷,又加蓋了每個人的全套棉衣。他們睡在肮髒破舊的棉花和土坯壘的火炕之間,大的腦袋小的身軀。夜裏,一個孩子看見紅彤彤的光,孩子以為有三顆太陽同時升起來。他又看了一會兒才說:“哥,你們看的啥?”

馬列說:“書。”

孩子馬上蒙住頭。孩子想:“點洋蠟看的啥書,必是寶貝書。”

馬列和另外三個知青湊在一起看這本無頭無尾無名的書,它已經相當薄了,開頭是第六十七頁,結尾是一百六十四頁。天亮的時候,馬脖子山集體戶的小劉按約定的時間來取書。小劉問:“看完了沒?”

一個知青說:“這個叫皮什麼什麼的小子是個流氓。”

另一個知青說:“糊裏八塗沒看懂,腦袋都看大了。”

小劉把書卷成筒,從領口一直往下塞到腹部。他幾乎就是在即將滑倒的傾斜裏走。安排住處的時候,小劉有意拖在最後,這樣躲開了鐵男,他和同隊的幾個農民住在一戶農民家裏。小劉過上了幾天敢說敢笑的人的日子。現在,小劉抱著棉被安靜地躲在角落裏看書。

馬列的記憶力讓人吃驚,他背下了那本書中的許多句子。

命運為何要把我投進這群正直的走私者的安寧生活呀?

在一頂白色的便帽底下遇到一個有教養的頭腦。

你打算在高加索度過一生嗎?

我站著是為什麼呢?我生來是為什麼目的呢?

我決心要在這晚上吻她的手。

宇宙是個傻瓜,命運是一隻公雞,人生也不過值一戈比!

馬列在被窩裏背誦出一大串,知青們都說,馬列的腦子該去當會計。馬列想:我為什麼要一層一層穿這麼多衣裳,我活得多麼齷齪。馬列去房後的雪地裏解手的時候,一個知青跟過來說:“我也記了幾句,她的衣裳單薄,什麼大圍巾在那纖細的腰肢上,有個腰還不夠,還要肢。”說話的知青隻穿一條肥棉褲,顯得下身龐大,上身狹小,比例極不和諧,像一隻向上矗立的鉛筆頭。

小劉跳躍式地翻看這本書,有對女人的描寫他才停住細看。隻用了很短的時間,書就從他這裏傳出去。小劉感覺身上空空軟軟的,力氣好像給書攜帶走了。送走書,又回到炕上,他偷偷地觀察對麵炕上給孩子穿衣裳的年輕女人,她是這戶農民家的兒媳婦,二十多歲,一隻手正抓著孩子的腿,白地藍花的棉衣向前撅著,使她像個長了三角形腹部的畸形人。小劉移動位置想看見她的臉,可是,那張女人的臉一直朝向牆壁,那兒挖了放油燈的凹坑。她的臉好像要去接觸那隻黑的燈油瓶。後來,她抱著孩子下炕,完全把臉的正麵轉給小劉看。小劉想:醜哇,寫書的人真能胡勒!

小劉在張家溝屯倉庫裏見到一瓶麻籽油,趕緊喝了幾口。遠處有農民說:“那小子抱著個東西,好像油棒子,幹啥呢?”飄飄蕩蕩的小劉穿過張家溝屯,漸漸起了窺探的心理。

井台上有挑水的女人,嘴裏正吐著熱氣,衣裳的前襟濺了水,結成了堅硬的冰鎧,女人踩著雪走遠,還咯咯咯咯地喚著豬。小劉就站在她對麵笑,好像要擋住她回家的路。後來,又有女人上井台,一直到小劉看見了鐵男。他的神誌立刻恢複,馬上轉頭向相反方向走,一直走到全身上下隻能感覺到上下兩片略有餘溫的嘴唇,才回到住處。小劉想:灌下一瓶麻籽油,也遇不上水妖一樣的女人,書上淨瞎寫,根本沒有誰能好看到那程度。

隻剩不過一百頁的一本書,秘密而快捷地流傳,下午到了沈振生手裏。沈振生說:“我知道,這本書的開頭我現在還能背出來。‘我乘著驛車從第弗利斯起程,還形容了紅色的岩石,黃色的峭壁,金的雪的流蘇’。”沈振生告訴小知青,這書叫《當代英雄》,作者是俄國的萊蒙托夫。小知青說:“蘇聯人都叫什麼夫。”沈振生說:“是俄國不是蘇聯。”小知青又問:“什麼是流蘇?”沈振生說:“好像長穀穗。”他看見自己袖口破損的線頭說:“我這兒就是流蘇。”小知青們全笑了說:“還是人家俄國大鼻子會寫。”

小知青們更關心這本書的結尾。

沈振生說:“這個主人公皮卻林他後來死了。”

小知青們追問:“怎麼死的?”

沈振生說:“蔫兒巴巴地就死了。”

小知青們問:“不壯烈?”

沈振生說:“絕對不壯烈。”

小知青們非常泄氣。他們說:“那算什麼英雄,還不如我們,這個皮卻林是個大流氓,早該押到群專了。”

沈振生不參與小知青們的討論。沈振生想:連我沈振生不也自以為做過幾天真英雄。沈振生看《當代英雄》是在沙袋堆砌的防禦工事裏,當年陪他值勤的是一批收繳上來的黑書和一隻軍用水壺。剛放下書,沈振生覺得自己把守的中學教學樓就是高加索某要塞,但是他當然不是皮卻林。沈振生對他的同學說過:“這小子也配叫英雄?”那同學之中就有初中生唐玉清。沈振生在學校的製高點上說這話,心裏鼓動著古怪衝動的好感覺。現在,沈振生戴上狗皮帽子出門,想找一張紙和一點兒墨水,沈振生想:人就是幼稚嗬。

書傳到錦繡知青郭永手裏,已經有了沈振生加的封皮,和一行小字:內部保存。郭永看了幾頁,感覺這本書該歸他保存。郭永對來取書的下一個知青說:“黃書,誰看誰招上事兒!”書找不著了。《當代英雄》的傳遞斷在郭永這裏,他把它塞在枕芯中間,準備一個人慢慢享用。

101.精神病患者

從公社到張家溝的路上,有人向王書記彙報說:“具體戶的學生在民工隊裏閑得點燈熬油傳看黑書,成天學說書裏麻癢人的話。”王書記突然想到這是借口解散民工隊的理由,所以,他趟著雪煙進張家溝,立即就找張隊長通知開會。張隊長說:“溝還挖不挖了?”王書記反問他:“你說呢?”張隊長說:“就是不挖了,我吃虧。給我大地裏豁出這麼條溝來咋整?生乎拉地出了個豁子,哪像地凍的大裂子到開春能自個兒彌上!”王書記說:“你得寸進尺,簡直是個老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