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溝屯隊部剛派人打掃過,灰塵還沒落腳,滿屋飛。小豬叼著一穗紅的高粱頭撞進來,給滿屋子黑乎乎的人驚住,又撞出去。
兩個正進門的知青說話。一個問:“你打算在高加索度過人生嗎?”
另一個說:“去你媽的,你才在什麼‘鎖’上度過一生呢?”
他們進了會場,炕上地上全是人,放倒了一條豬食槽,兩個人並排坐下,向前伸出相當長的四條腿,好像有意要絆倒誰。所有的人都把煙抽上,王書記在煙氣裏講話,講了很多土語方言,他自己是不知覺的,知青們找到機會就哄堂大笑。王書記突然嚴肅了,他說要徹底追查一本在知青中流傳的壞書,查反動書現在比挖水渠重要。王書記說:“抓革命促生產,革命靠前,生產煞後。”
炕灶裏被什麼人事先塞了一顆甜菜疙瘩,恰好在這個時候烤熟,散發著稀淡而久久不散的甜味,所有的人都在想那顆又軟又熱的甜菜。王書記說:“誰也別想隱瞞,有人早向我彙報了!”火炕裏麵有人用奇怪的尖聲說:“造謠兒廣播電台,挨著個兒拉稀。”會場上剛剛快出現的嚴肅氣氛馬上又轉向了輕鬆。
有人在炕上說:“誰說有反動書?拍到這兒,給我們看看!證明他不是造謠廣播電台的。”
王書記想:這些個玩意兒可真是半瘋兒!王書記又講了許多話,農民都睡著了。知青們反而更有精神,在倉庫裏發現了放甜菜的囤子,灶裏被填滿了甜菜疙瘩,他們呼呼啦啦扇動著破爛又有刺鼻味道的大衣,來來回回走動說笑,似乎王書記是不存在的。這個晚上,錦繡公社的王書記開了一次沒有結果的會議以後宣布,明天早上各隊民工先回家!最後的這句,所有在場的人都聽見了,歡天喜地往外走。
有人在黑暗的雪路上哼出了《精神病患者》的旋律,馬脖子山的知青小劉產生了錯覺,他以為唱歌的是陳曉克,他掀開帽耳朵尋找聲音的來源,好像陳曉克就離他不遠,小劉剛要追趕前麵的人群就滑倒了,結了冰的土路給民工們走得烏亮,跟在後麵的知青們都跟著小劉摔倒,有人故意倒下,故意用胳膊或者膝蓋互相撞擊。知青們想:全摔倒在冰上多好玩,簡直有意思透了!
有人問王書記:“到底兒有沒有那本反動書?”
王書記說:“誰許唬兒呢,就當它有,現場會批了,完事兒了。”
張家溝的張隊長趴在自己家的火炕上對他兒子說:“開春兒,你們學校出人,把那道溝給我填上。”在小學校做老師的兒子反駁他:“又不是學校豁的溝,憑啥學校填?”張隊長從炕上衝起來,“你讓我上哪兒找這幫挖溝的王八羔子去,一個人睡得好好地,給人當膛掏了一刀,我朝誰說去!”
102.狂風暴雪來了
大地昏著,完全迷失了方向,又一場狂風暴雪就在民工們打好行李出門的時候來了。風比雪還狂躁凶猛,掀翻了退伍兵房上的紅瓦,錦繡的天空中飛舞著輕如雞毛的玉米秸。農民說:“邪風!”他們紛紛爬到泥抹的平房頂,用重物去壓苫房的柴禾。隻要稍不注意就會從房上翻下來。馬脖子山雖然又派了馬車來接民工,但是,馬在這種天氣,隻能拉得動行李,人必須步行。趕車的人拿條長麻繩,捆緊了每個人的腰,把他們全部串在一起。趕車的人說他年輕時候跟人去賣馬,遇上風雪,就是用這個辦法才安全回家。趕車的人把麻繩的一端係在車轅上,這一串人像被押解的重犯頂著風雪上路。
乘降所後屯的老石墩越老越迷戀大風雪,看見白茫茫的原野他一定要回憶過去。飄雪的時候,無論正做著多麼重要的勞動他都會扔下,拿上瓢出去借酒,還叫兒媳婦給他炒石蛋子。平時,石蛋子幾十枚束在布袋裏,和農具種子並排懸於後牆,要喝酒了才取下來,加了鹽粒兒炒。鹽炒化了,石子出鍋。老石墩舔石蛋上的滋味當下酒菜。酒興過了,石子又裝袋上牆。現在,老石墩兜著熱石蛋出門。兒媳婦說:“你不在家喝,要上哪兒?”
老石墩說:“上具體戶。”
兒媳婦說:“上人家那旮幹啥,大雪泡天的。”
老石墩說:“家裏不中,我叨叨的你們不樂聽,說著都不起勁。”
乘降所的知青們雪人一樣剛從張家溝回來,連笑都不會了。老石墩先上了炕說:“你們慢慢緩(暖和)著,等緩過來,我這兒管酒管菜。”老石墩一個人吮著烏蛋大小的鹹石頭,很快眼睛就變小。他幾乎不再需要眼睛,那東西對於這個時候的老石墩完全多餘。
老石墩說:“槍,那叫噴子。刀,那叫青子。咱左邊別噴子右邊兒別青子,大戶和小鬼子都怕咱那綹子的,讓他們聞風喪膽嗬,咱們靠的是啥,東北爺們身上的那份尿性,你們瞅戲裏頭演的座山雕,土匪,青麵獠牙,當年也是打過小鬼子的,不像有些孫子,見鬼子就堆碎(癱)了。”
獨自一個人吮石蛋,一個人喝酒說話,沒有了滋味的石頭又混進鹹石頭裏。等知青們恢複了,上炕鋪開行李,老石墩已經很少說話了,他的眼前晃動的全是冰冷的白。老石墩想:跑嗬跑!咋邁不開腿呢?人這不是完了嗎,是後身吃槍子啦?他拿著石蛋去摸背後。
乘降所後屯的隊長白蒙蒙地進來,要背走他的老父親。沈振生說:“放倒了,讓他睡吧。”
這個時候風住了,隻有雪,新棉桃一樣飄落。馬脖子山的知青小劉和鐵男他們還攬著那根綁腰的繩子在雪裏走,方圓四十裏簡直是遙遠。
103.王力紅想的什麼
聲稱要去告狀的王力紅很快回了錦繡。除了夜裏繼續用尿盆兒以外,和其他知青沒有什麼不一樣。下大雪的這天傍晚,王力紅突然什麼也看不見了。她到外屋去找火柴,有雪照著,屋子裏應當是銀藍色的,可是她隻看見黑,房梁上掛著的柳條籃子也看不見。王力紅想到她在學校讀過紅軍女戰士得夜盲症的故事,心裏很恐慌。一個女知青出來,看見王力紅在冰窖一樣的外屋裏哭,劃了兩根火柴,王力紅才感覺到了光亮,她什麼也沒有說,因為錦繡三隊的女知青都嫌棄王力紅,常把她的尿盆藏到院子當心的荒草叢裏。王力紅想:我要瞎了!她蒙頭在被子裏。
雪落在大地上沒有氣味,給人帶進人的住處,就發出了雪味。出民工的男知青在天黑以後帶著濃重的雪味回來,郭永喊女知青燒火做飯,女知青都睡下了。郭永拿著油燈過來,聽見嚶嚶的哭聲,郭永馬上感到這就是書裏麵描寫的女妖發出來的。
郭永說:“老子們出民工回來,熱點兒剩飯還不行嗎?”
郭永去掀王力紅的棉被,他看見了蜷曲的**和大花短褲。郭永說:“王力紅你是不是還想挨哥幾個顛?”他沒有舉油燈的那隻手碰到了王力紅,又熱又軟。郭永完全不知道他接觸到了王力紅身體的什麼部位。他像罪人一樣縮回手,倉皇地拿著晃滅了的油燈出門,直接躺到冰涼的炕上。郭永想:都是那本流氓書攪的!棚頂縱橫著不明的圖案,郭永怎麼看,都是人白光光的軀體。他從枕芯裏拿出書,把它一路踢進灶裏,劃著了火。
郭永給王力紅的吵嚷聲弄醒,天已經亮了,王力紅的聲音特別大。郭永想:糟了,她炸(急了)啦!王力紅要外出告狀的事情,知青都知道,所以郭永想到了告狀。郭永靜下來聽。
王力紅說:“拿掉那根上吊繩,你成心讓我夢見吊死鬼!”
另一女知青說:“誰成心,我的褲腰帶,愛掛哪掛哪。”
王力紅說:“這根幔杆不是你們家的,你的褲腰帶掛我頭頂上就是不行。”
從王力紅去告狀回來,她就像遊蕩在錦繡三隊集體戶裏一個挺大而無語的幽靈。這個早上,因為一條褲帶,她像母老虎一樣突然發作了。
兩個男知青快樂地聽著對麵的吵嚷。
一個說:“都是同一個人,為什麼他的臉比屁股先老?”
另一個說:“你想,你的屁股,比你那張臉缺多少表情。”
(本章完)